成天数说你

　　普华永道办公室的清晨，弥漫着咖啡因与焦虑混合的气息。盛天站在项目经理李峰的隔间外，垂着头，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苗。

　　“昨晚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李峰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盛天耳膜上，“你是来工作的，不是来演滑稽戏的。在客户面前，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代表事务所的专业形象。摔个杯子事小，让客户质疑我们的团队素质事大。许总是什么级别的人物？你知不知道我们争取天然集团的业务花了多少心血？”

　　盛天盯着自己鞋尖上一点没擦干净的水渍，喉咙发紧：“对不起，经理。我下次一定注意。”

　　“注意？光注意不够。”李峰揉了揉眉心，显得疲惫又烦躁，“张锐跟我说，你昨天下午交上来的辅助计算表，用的还是上一财年的时间模板？这种低级错误，实习生都不该犯。”

　　盛天猛地抬头：“我改过了啊……”

　　“改过了，但没覆盖旧文件。张锐今天早上打开看，还是错的。”李峰的眼神里透出失望，“盛天，我知道你聪明，精力旺盛，但审计工作要的是细心，是严谨，是零失误。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得收一收。”

　　“我……”

　　“好了，先去把时间模板全部重新检查一遍，今天下班前我要看到正确的版本。”李峰摆摆手，不再看他，目光已经落回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

　　盛天默默退出来，感觉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回到工位，邻座的张锐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文件，瞥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挨训了？”张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同事听见，“新人嘛，难免。不过李经理说得对，咱们这行，细节决定成败。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手，“各位，下午客户会议前，咱们组需要点咖啡提神吧？盛天，麻烦你跑一趟？就楼下那家星巴克，老规矩，大家的订单我发你微信上。”

　　组里其他几个人或盯着屏幕，或低声打电话，没人说话，也没人反对。这几乎成了某种默许的惯例——新人跑腿。

　　盛天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又看了眼张锐笑眯眯的脸，把涌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行。”他吐出这个字，抓起了手机。

　　订单来了。八杯咖啡，口味各异，还有两个要加热的牛角包。盛天对着屏幕默念了几遍，生怕记错。

　　等他提着满满两大袋咖啡和纸袋从电梯出来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砸了下来。雨势来得又急又猛，瞬间就连成了灰白的雨幕。他没带伞，楼门口距离路边那家星巴克有几十米露天的距离。

　　犹豫了两秒，盛天把纸袋抱在怀里，低头冲进了雨里。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衬衫和休闲西装外套。他努力护着怀里的咖啡，脚下踩到湿滑的地砖，一个趔趄。为了保持平衡，他本能地扭转身子，却让重心彻底偏移。

　　“砰！”

　　他结结实实地侧摔在地上，手肘和膝盖传来钝痛。更糟糕的是，怀里的纸袋脱手，好几杯咖啡滚落出来，杯盖崩开，棕黑色的液体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漫开，混合着地上的雨水，浸透了他浅色的休闲裤——那是他今早图舒服穿的一条米白色运动长裤。

　　温热黏腻的触感立刻透过布料贴上皮肉。盛天坐在雨水泥泞的地上，看着狼藉一片的咖啡和自己被染得一团糟的裤子，还有散落一地的牛角包，一种混合着疼痛、狼狈和极度沮丧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他低低骂了一句家乡话，撑着地面想站起来。

　　“需要帮忙吗？”

　　一道平静的、略带冷感的男声在他头顶响起。

　　盛天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认出了那把撑在他头顶上方的黑伞，以及伞下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许嘉硕。他今天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蓝色衬衫，没打领带，外面是一件薄款的卡其色风衣，手里还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袋。他似乎刚从旁边的写字楼侧门出来，正要往地下车库的方向去。

　　许嘉硕的目光扫过他狼狈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伞又往他这边倾了倾。

　　“许……许总？”盛天舌头打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个人？

　　“能起来吗？”许嘉硕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盛天忍着痛，手脚并用爬起来，站定后才发现自己比对方矮了小半个头，而且浑身湿透，裤子上大片刺眼的咖啡渍，紧紧贴着腿，模样惨不忍睹。相比之下，许嘉硕除了鞋边溅上几点泥水，浑身干爽整洁得像刚从杂志里走出来。

　　“我……我没事，谢谢许总。”盛天抹了把脸上的水，尴尬地想去捡地上的咖啡杯残骸。

　　“不用捡了。”许嘉硕制止了他，目光掠过他湿透后贴在身上的衬衫下隐约透出的紧实轮廓，以及那条污渍斑驳、甚至因为湿透而显得有些透明的浅色裤子。“你的腿在流血。”

　　盛天低头，才发现自己膝盖处的裤子磨破了一个小洞，渗出了血丝，混着咖啡和泥水，看上去更糟了。

　　“我车在地库，送你处理一下。”许嘉硕的语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补充道：“咖啡，我会让人重新买好送到普华永道。”

　　盛天愣住了。让甲方CFO送自己？还帮自己赔咖啡？“不，不用了许总，我自己能行，我回公司……”

　　“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公司？”许嘉硕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已经转身，朝车库入口走去，伞依旧撑在盛天头顶上方。“跟上。”

　　盛天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一咬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雨水很冷，但脸上却有点发烫。

　　还是那辆黑色的奥迪A8L。许嘉硕打开后座车门：“坐后面。”

　　盛天局促地坐进去，尽量只沾一点座椅边缘，生怕自己身上的水弄湿了昂贵的真皮。许嘉硕坐进驾驶座，启动了车子，空调暖风很快送了出来。他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一条折叠整齐的灰色羊绒薄毯，反手递到后面。

　　“擦擦。小心着凉。”

　　盛天接过毯子。质地柔软细腻，带着极淡的、和车内一样的冷冽香气。他胡乱擦了擦头发和脸，又把毯子盖在腿上，遮住那片尴尬的污渍。温暖包裹住冰冷的皮肤，他轻轻哆嗦了一下。

　　车子平稳驶出地库，融入午间拥挤的车流。沉默再次笼罩车厢，但和昨晚那种纯粹的压迫感不同，此刻的沉默里掺杂了一丝……窘迫，和难以言喻的微妙。

　　盛天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雨景，内心挣扎。膝盖的刺痛，湿冷黏腻的不适，还有回到公司后必然面对的、更加变本加厉的张锐和可能更加失望的李经理……这些念头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偷偷抬眼，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许嘉硕。对方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这是个机会？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

　　“许总……”盛天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点干哑。

　　“嗯？”许嘉硕的目光仍然看着前方。

　　“那个……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盛天说得磕磕绊绊，“等会儿……如果您方便的话，能不能送我回公司的时候……跟我经理稍微说一下……我不是故意搞砸买咖啡的事，是意外摔倒了……”他说完就觉得这请求蠢透了，甲方大佬凭什么帮你一个搞砸事情的实习生解释？

　　许嘉硕沉默了几秒。就在盛天以为他会直接拒绝或者无视时，他开口了：“你打算就这样回公司？”

　　盛天低头看看自己：“我……我得先去旁边商场买条裤子换上。”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购物中心。

　　许嘉硕打了转向灯，车子拐进了购物中心的地下车库。“我正好也有点时间。”

　　盛天又愣住了。他……这是要陪自己去买裤子？

　　二十分钟后，盛天站在一家平价休闲服饰店的试衣间里，对着镜子发愁。膝盖上的擦伤已经用湿纸巾简单清理过，火辣辣地疼。更让他懊恼的是，他刚才急匆匆拿了一条看起来尺码差不多的卡其色裤子，结果试穿时发现腰围合适，裤腿却短了一截，紧绷绷地裹着他锻炼得结实的大腿肌肉，显得十分滑稽。

　　他懊恼地低吼一声，准备脱下来去换。就在他背对镜子，弯腰褪下这条不合身的裤子时，试衣间门帘的缝隙（或许是他刚才没拉严），以及对面光洁的试衣镜形成的反射角度，让门外等候区域的情景，隐约落入了他眼角的余光。

　　许嘉硕并没有坐在等候的沙发上。他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试衣间方向，似乎在浏览挂架上的衣物。但就在盛天弯腰的那一刻，许嘉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仿佛无意地掠过了试衣间门帘下方的缝隙，以及正对门口的那面镜子里反射出的影像——

　　试衣间内灯光明亮。镜子里，盛天弯着腰，褪下的裤子堆在脚踝，完全露出了从腰际到小腿的线条。常年运动塑造出的背肌线条流畅而清晰，随着他动作微微绷紧。腰部精窄，没有一丝赘肉，向下连接着挺翘饱满的臀部，再往下是小麦色皮肤包裹着的、结实有力的腿部肌肉，大腿尤其粗壮，蕴含着蓬勃的力量感。那是一种充满野性生命力和阳光气息的身体，与办公室格子间里苍白单薄的形象截然不同，更与他此刻脸上懊恼窘迫的表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那影像或许只停留了不到半秒。

　　许嘉硕已经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环顾般移开了视线，继续看向面前的衣架，伸手拨了一下一件衬衫的标签。他的侧脸平静无波，喉结却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随即被一个抬手整理风衣领口的动作掩饰过去。

　　盛天对此毫无察觉。他迅速换回了自己那条湿漉漉、脏兮兮的裤子，尴尬地拿着那条短一截的卡其裤走了出来。

　　“许总，这条……不太合适。”他脸有点红。

　　许嘉硕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然后扫了一眼他手里的裤子，最后看向他的腿——湿裤子紧贴着，确实勾勒出过于饱满的轮廓。“换一家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我知道楼上有个运动品牌，版型可能更适合你。”

　　最终，在许嘉硕平静的建议下，盛天买了一条深灰色的运动长裤，尺码合适，面料有弹性，完美包容了他健硕的腿部线条，又不会过于紧绷。许嘉硕甚至在盛天坚持自己付款时，用他那张几乎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面孔和一句“就当是昨晚代驾的回礼”，让盛天哑口无言，只能看着他刷卡结账。

　　重新坐回车上时，盛天换上了干爽的新裤子，虽然膝盖的伤口还在疼，但整个人感觉舒服多了。他小声道谢，心里乱糟糟的。这位许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冷淡疏离，却又会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小事上伸出援手，不容拒绝。

　　车子再次停在普华永道楼下。雨已经小了些。

　　“谢谢您，许总。真的……太麻烦您了。”盛天再次道谢，准备下车。

　　“膝盖的伤，记得消毒上药。”许嘉硕淡淡提醒了一句，然后，像是随口问起，“你们组下午的会议，几点开始？”

　　盛天报了个时间。

　　许嘉硕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盛天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他刚走进办公室区域，就听到张锐抬高了的、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哎哟，我们的‘外卖小哥’总算回来了？咖啡呢？大家可都等着呢。这都去了多久了？掉黄浦江里了？”

　　几个同事发出低低的笑声。

　　盛天攥紧了拳头，新裤子的布料摩擦着膝盖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他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咖啡……路上出了点意外，洒了。许总……天然集团的许总，已经让人重新买了送过来。”

　　“许总？”张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盛天，编瞎话也编得像样点行吗？许总能管你买咖啡的事？还‘让人重新买’？你面子可真大。”他上下打量着盛天，注意到他换了裤子，眼神更加讥诮，“哟，还抽空换了身行头？怎么，觉得在公司丢人，特意去买条新裤子？够讲究的啊。”

　　周围的空气有些凝滞。李经理听到动静，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脸色不悦：“吵什么？盛天，怎么回事？咖啡呢？下午的会马上要开始了。”

　　盛天张了张嘴，刚想解释，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咖啡我已经让人送来了，应该马上就到。”

　　整个办公区域瞬间安静下来。

　　许嘉硕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盛天侧后方不远处。他手里拿着那个黑色的文件袋，风衣搭在臂弯，目光平静地扫过张锐，最后落在李峰脸上。

　　“李经理。”

　　李峰显然没料到许嘉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在这种微妙的时刻。他立刻换上职业化的笑容，快步迎上前：“许总！您怎么过来了？快，快请坐。”他狠狠瞪了呆住的张锐一眼，示意他闭嘴。

　　“不用。”许嘉硕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我顺路过来送份资料，正好看到盛天在楼下摔了一跤，咖啡都洒了，膝盖也磕破了。顺道送他去买了条裤子换上。”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盛天迟到和换裤子的原因，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下雨。然后，他的目光转向盛天，用那种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语调说：“记得处理伤口，别感染。”

　　盛天怔怔地点头：“……谢谢许总。”

　　就在这时，外卖员提着两大袋星巴克咖啡到了前台，询问是不是普华永道李经理团队的。李峰连忙让人接过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许嘉硕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对李峰微微颔首：“你们忙。我先走了。”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再多看任何人一眼，包括盛天。

　　李峰连忙跟上去送：“许总，我送您到电梯……”

　　许嘉硕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办公区里死一般寂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张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坐回自己位子，没敢再看盛天。

　　李峰送完人回来，走到盛天面前，表情复杂。他压低声音：“怎么回事？许总他……怎么会？”

　　“就是……偶然碰上了。”盛天含糊地回答，他自己也没完全搞明白。

　　李峰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以后小心点。先去处理下伤口，然后赶紧准备下午的会议资料。”语气比起早上的严厉，缓和了不少。

　　盛天默默回到自己工位，拿出抽屉里备用的创可贴，简单贴在膝盖上。伤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许嘉硕出现的那一幕，以及他说的那几句话。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偶然的善意？甲方对乙方员工的顺手关照？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许嘉硕递给他毯子时微凉的手指，想起在商场他平静建议换品牌时的侧脸，想起他看到张锐发难时那平静无波却让空气瞬间冷凝的眼神，还有最后那句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记得处理伤口”。

　　许嘉硕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偶尔裂开一道缝隙，让你窥见底下或许是深海，或许是暖流，但当你凝神去看时，裂缝已经合拢，只剩下冰冷坚硬、无法揣测的表面。

　　盛天摸了摸膝盖上的创可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条质地柔软、剪裁合身的新裤子。困惑、感激、一丝残留的窘迫，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被强势介入后又悄然抽离的空落感，混杂在一起。

　　他甩甩头，试图把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去，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等待检查的时间模板文件上。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城市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转，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带着咖啡渍和雨水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冰山的影子投在了年轻的心里，虽然依旧遥远冰冷，却已无法忽视。而冰山之下，或许连冰山自己都未曾察觉，一粒小小的、属于南方阳光的热力种子，已经悄然沾附，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融化时刻，又或许，正在以无人知晓的方式，开始一场极其缓慢的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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