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坠落

　　裴商彦那句听不出情绪的“继续”，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黎姝心中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涟漪之下，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强大对手认真审视后激起的、更为专注的斗志。她迅速收敛心神，将方才被打断的讲解无缝衔接下去，每一个设计细节的阐述都更加清晰有力，试图用无可辩驳的逻辑和饱含热忱的愿景，融化横亘在眼前这座名为“裴商彦”的冰山。
　　会议结束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陈总监擦了擦额角的汗，试图总结一些场面话，裴商彦却已站起身，目光掠过黎姝，最后落在陈总监身上，依旧是简短的指令：“方案细化，成本模型重做，下周一。” 说完，他迈开长腿，率先离开了会议室，周迟紧随其后，留下一室紧绷后骤然松弛的空气。
　　“我的天……姝姝，你刚才……太帅了！” 金瑾凑过来，拍着胸口，小声惊呼，“你居然敢那样顶回去！你没看裴总那眼神……我感觉他下一秒就要让人把我俩从十七楼扔下去了！”
　　黎姝收拾着图纸，指尖还残留着一点因专注而微微的颤抖，她笑着摇摇头，眼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哪有那么夸张。他只是……在商言商，角度不同罢了。我们尽力把数据和逻辑做得更扎实就好。”
　　话虽如此，当她抱着文件夹走出会议室，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尽头那部直达顶层的专属电梯。金属门正缓缓合拢，缝隙里最后闪过的，是裴商彦线条冷峻的侧影，以及他指尖似乎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金属电梯壁上划过的一道微不可见的痕迹。
　　那痕迹，像一道无形的线，在她心里轻轻勾了一下。
　　接下来的日子，“流光计划”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细化阶段。黎姝几乎泡在了裴氏大厦十七层的项目办公室和黎氏集团的设计工作室之间。裴商彦并未再出现在具体的工作会议上，但他无处不在的影响力，如同这座大厦中央空调里吹出的冷气，丝丝缕缕，无处不在。
　　黎姝很快领教了这位“裴阎王”对下属近乎苛刻的掌控和要求。一份份标注着“裴总阅”字样的文件被周谨送到项目组，上面是裴商彦用他那特有的、凌厉如刀锋的笔迹写下的批注：
　　预算表格里某个不起眼的项目成本预估，被圈出，旁边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依据？”
　　一份关于微晶石供应商的初步筛选报告，被他用红笔划掉其中两家，批语：“资质存疑，背景深查。”
　　甚至黎姝提交的一份关于“流光之墙”在不同季节日照角度下光影变化模拟效果图，也被打了回来，附着一张打印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感官体验量化？用户情绪反馈模型缺失。”
　　每一个问号，每一个否定，都精准地戳在关键点上，不容置疑，也毫无回旋余地。项目组的气氛时常因为一份被打回的文件而陷入冰点。
　　黎姝看着那些批注，有时会感到一阵气闷。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用冰冷的尺子丈量着她倾注了心血的艺术构想。但她骨子里那份源自被爱滋养出的韧劲儿也被彻底激发出来。她不厌其烦地组织团队补充数据，深入调研，甚至请来专业的市场调研公司，试图构建那份看似虚无缥缈的“用户情绪反馈模型”。
　　在又一次因为工期排期问题与裴氏工程部负责人发生激烈争执，对方顽固地坚持保守方案后，黎姝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直接让周迟转交了一份措辞严谨但立场坚定的说明文件给裴商彦。文件详细阐述了现有方案对整体艺术呈现和客户体验的损害，并附上了她连夜重新优化、兼顾了可行性和艺术核心的替代方案。她做好了再次被冰冷批注甚至驳回的准备。
　　然而，一天后，周迟亲自送回了文件。裴商彦的批注只有一句，写在黎姝那份替代方案扉页的空白处：
　　“可。按此执行。工期压缩15%。”
　　笔迹依旧凌厉，却不再是质疑，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拍板定音。
　　黎姝拿着那份文件，指尖拂过那行墨迹未干的字，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受。这算是……认可？还是仅仅是他权衡利弊后认为效率更高的选择？她甩甩头，把这份疑惑压下。无论如何，她的坚持为设计争取了空间，这是胜利。
　　冲突与妥协在项目的齿轮间反复咬合。黎姝渐渐发现，裴商彦并非一味冷酷。一次，她为了确认一处公共空间软装的色调效果，加班到深夜。偌大的十七层，只剩下她和金瑾，还有零星几个同样在赶工的项目组成员。灯光将她们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黎姝正半跪在地上，对着一块巨大的色板和小样布料蹙眉比对，柔和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眉心。金瑾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歇会儿吧，眼睛都要看花了。”
　　就在此时，黎姝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深处，通往安全通道的阴影里，似乎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闪而过。那身影……轮廓有些熟悉。她心头一跳，猛地抬头望去，那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是错觉？还是……他？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累昏了头。裴商彦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深夜出现在这里？她接过咖啡，温热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开，驱散了一丝疲惫和莫名的心悸。
　　几天后，一个更让她意外的细节发生了。项目组一个新来的助理小姑娘，因为疏忽，在整理一份重要的供应商报价汇总时出了纰漏，导致数据出现偏差。负责这块的陈总监在晨会上大发雷霆，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低着头几乎要缩进椅子里。
　　“这点事都做不好！你知道这会给后续谈判带来多大被动吗？裴总最看不得这种低级错误！”陈总监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黎姝坐在一旁，眉头微蹙。她看着那小姑娘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想起自己初入行时也犯过错的惶恐。等陈总监发泄完怒气，会议气氛降到冰点时，黎姝平静地开口：“陈总监，数据偏差已经找出来了，修正版我让小瑾复核过，没有原则性问题，不会影响谈判基础。”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安抚的力量，目光转向那个泫然欲泣的小姑娘，“下次注意流程，细心点。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知道怎么改。”
　　她自然地抽签了张纸巾，轻轻推到小姑娘面前。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会议桌上冻结的寒意。小姑娘感激地看了黎姝一眼，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黎姝没注意到的是，会议室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幕墙外，高层专属的巡视通道上，裴商彦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他没有进去，只是透过那层特殊的玻璃，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静静地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他的目光掠过陈总监余怒未消的脸，落在那个低头啜泣的年轻女孩身上，最后，定格在黎姝身上。
　　他看到她眼神里的温和与包容，看到她递出纸巾时自然而然流露的善意。那是一种他极度陌生、甚至本能想要排斥的“软弱”情感——对陌生人不计回报的、纯粹的关怀。在裴氏森严的等级和冷酷的竞争法则里，这种情感如同稀有的异类。
　　然而，当黎姝的目光与那个小助理接触，当她脸上浮现出那种安抚性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笑容时，裴商彦深邃的眼底，冰层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东西动了一下。那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压下去的、瞬间的触动。那笑容太过明亮纯粹，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严密防护的精神领域，留下一个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酸胀点。
　　他看着她用几句话化解了紧张，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能抚平褶皱的温暖气场。这种力量，无关权谋，无关利益，却有着一种奇异的、他无法掌控的渗透力。
　　裴商彦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紧，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扰。他没有再看下去，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巡视通道里回荡，冰冷而规律。但方才映入眼帘的那一幕——那个女孩怯懦的眼泪，陈总监的怒火，以及黎姝在风暴中心，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出的柔和而坚定的光芒——却顽固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回到顶层那间如同冰窖的办公室，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灰暗压抑的天色。裴商彦站在窗前，指尖习惯性地想要敲击冰冷的玻璃，却在中途停顿下来。他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会议室里那短暂的一幕。黎姝的笑容，那纸巾递出的瞬间……像一颗投入他内心深渊的石子。
　　石子很小，激起的涟漪却带着陌生的温度，一圈圈扩散开来，试图温暖那亘古冰寒的渊底。那温度微弱，却固执地存在着，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名状的烦扰。
　　他讨厌这种失控感。讨厌这种被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牵动一丝心绪的感觉。他应该是绝对理性的，是掌控一切的。
　　指尖终于落下，轻轻敲在冰冷的玻璃上。
　　笃。
　　声音沉闷而孤独，如同深渊的回响，试图将那一缕不该存在的光斑，彻底按灭。然而，那光斑的影像，却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留下了更清晰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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