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纪事

　　后来李新荣没再画了，她怕自己忍不住，可贺群像长进了她脑子里，每个长夜她都能见到贺群，仿佛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
　　边边角角的细碎回忆轮番在她梦里重播，似乎生怕李新荣忘记了。记忆像吸满水的海绵，被南方潮湿的空气反复浸润，变得密不透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十几年前回南天的湿气，早已浸入她的骨髓。贺群变成晒不干的被子，忘不掉的人。
　　……
　　那是个不能接近的孩子。
　　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两个人，李新荣坐在教室的一边，借着翻书的动作偷瞄另一边的贺群，她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大人的嘱咐——不要跟贺群一起玩。
　　为什么呢？她看着不像三头六臂的怪兽，也不像那些爱欺负人的坏小孩，就因为她家是做白事的吗？李新荣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大人的话还是要听的，李新荣没敢多看，收回视线，开始在课本上画些卡通人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她抬头看向窗外，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离妈妈说要来接她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李新荣看看自己的手表，又看看天，再看看还在奋笔疾书的贺群。
　　一般这个点贺群已经走了，但今天没有，因为她的作业被一群小孩撕了扔到水里，老师丝毫不知情，以为她没写作业，罚她抄五十遍。
　　李新荣围观了全程，班上没有一个为贺群说话的，她原本想向老师解释，但同桌拉住了她，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后面受欺负的就是她自己了。
　　谁说小孩子就天真无邪的，这不挺精明的吗？李新荣有些讶异，平时同桌看起来跟傻狗似的，只知道到处疯玩，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她还是听了劝，毕竟她没有跟那群人硬刚的身体条件。
　　为什么贺群不反抗呢？她很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在老师罚她的时候，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她总是一个人，李新荣和她同住一条街，同上一所小学，在李新荣记忆中，就没有见贺群跟谁要好过，她不应该叫贺群，应该叫贺独。
　　排挤是常有的事情，那些男孩仗着自己人多，把贺群的书包乱扔，在她课桌里放癞蛤蟆，指着她的鼻子放肆嘲笑，她都不为所动。
　　逆来顺受的样子，是不是无论别人提多过分的要求，她都会接受呢？
　　哐嘡一声雷响，外面下起了大雨，距离妈妈约定的接她的时间已经过了两小时，看来张清女士已经把她完全忘了。
　　李新荣鼓起勇气，走到贺群面前，她已经补完作业，正在收拾书包准备走了。
　　“贺群同学，你带伞了吗？”
　　贺群拉拉链的动作一顿，似乎惊讶会有人正常地跟她搭话，她回道：“带了。”
　　她有说过超过十个字的一段话吗？李新荣搜索了一下记忆，发现还真有，不过是读课文的时候。
　　“我忘记带了，能跟你一起撑伞回家吗？”
　　两家离得很近的，李新荣在心里补充。
　　“可以。”
　　还是一样的简短。
　　雨声很大，但大不过两人之间的沉默。
　　李新荣卷起裤脚，防止被雨水溅湿，伞不大，两人外侧的手臂已经被淋湿了，贺群湿得多些，伞大半部分都倾斜在李新荣那一侧。
　　小学离她们家那条街不是很远，俩小孩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
　　李新荣站在楼道口跟贺群挥手告别：“今天谢谢你了。”
　　“嗯。”贺群半个肩膀湿漉漉的，语气不咸不淡，没有要跟李新荣继续客套的意思。
　　“以后放学我们一起走吧！”
　　李新荣撂下这句话，转身快步往楼上走去，不给贺群拒绝的机会。
　　“……好。”贺群不知作何反应，望着李新荣背影回答道，声音淹没在雨里。
　　没有听到回答的李新荣已经走到家门口，大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难道遭贼了？李新荣心里警铃大作，动作轻悄地从门缝往里看，地上铺满凌乱的花瓶碎片以及茶几上摆放的物件，张清女士愣愣地坐在沙发上，头发松散，脸上挂着两条黑色泪迹，她的妆哭花了，在昏暗的环境中像个女鬼。
　　原来不是小偷，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的夫妻大战，李新荣高高悬起的一颗心落下来，她推开门，熟练地换了鞋，拿起扫帚将玻璃碎片扫干净，再将没摔坏的物品放回原位。
　　“我要跟他离婚，你跟谁？”
　　张清女士终于回过神来，她抬起头来，用那张恐怖的脸看着李新荣问道。
　　“你啊。”李新荣无所谓，反正到最后他们俩是绝对不会离婚的，这话张清问了她十几次，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妈妈对不起你……”
　　张清又哭了起来，她用双手捂着脸，李新荣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将纸巾放到她面前。
　　每到这样的时刻，只需要安静地陪着她就好了，李新荣默默坐着，脑子里想的是贺群。
　　贺群在干什么呢？她肯定没有这样的烦恼，虽然有点地狱笑话——她父母都已经去世，再也不用担心父母吵架了。
　　李仲允第一次出轨，是张清的朋友发现的，那个阿姨还没有看清张清的本质，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自以为的好朋友，两人因此闹掰。
　　张清不相信，她说：“我早就知道你看我过得好嫉妒我，没想到现在还编排起我丈夫来了，怎么，他就是挣得比你老公多，就是比你老公有出息，与其盯着我老公，不如先管好你家那位吧！”
　　“好啊，亏我还把你当朋友，行，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就此分道扬镳，看吧，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阿姨摔门而去，张清那时还打了胜仗一般得意地笑着，如今已经变成朋友口中那副凄惨模样了。
　　金钱和权力是怎么把李仲允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呢？或许他本身就那么坏，只是早期被掩藏起来了而已。
　　生意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喝酒应酬，处处都能得到恭维，从原来人人都可以践踏的穷小子，到现在人人都艳羡的富商，李仲允的欲望膨胀得很快，那些微不足道的快乐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要挣脱那装不住他满身肥油的小笼子，去往声色犬马的世界，变成畸形的怪物。
　　女人不过是他彰显权力的勋章，他要张清做个聋子瞎子，做个对外展示他良好丈夫形象的花瓶，没有人能指谪他的所作所为。
　　他把张清的里子面子都踩了个稀碎，让她成为街坊邻居的笑柄，可那又怎么样，张清照样离不开他。
　　没有工作靠丈夫养着的废物，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就是张清的定位，实际上也是如此，她早就没了话语权，这也是她离不了婚的原因。
　　无聊，李新荣如此评价夫妻二人的关系，仿佛事不关己。
　　如果能做贺群就好了，一个人独立地活着不是很酷吗？李新荣是笼中鸟，而贺群是天上雀，她没由来的嫉妒起贺群来。
　　第二天李新荣起了个大早，她将自己收拾妥当，坐在楼道口等着贺群。
　　据她观察，贺群一般比她早个十分钟出发，现在她提早了二十分钟蹲贺群。
　　不一会儿，贺群果然从对面楼道口走出来，李新荣眼睛一亮，笑着小跑到她跟前打招呼：“贺群，早啊，真巧，咱们可以一起上学了。”
　　“嗯。”虽然还不适应如此热情的李新荣，但贺群也没有拒绝她，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只是多个人一起上下学，李新荣也不是什么坏孩子，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就是话多了些，贺群一路上得出这么个结论。
　　“你不会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李新荣有些好奇，同班四年，她还没跟贺群在私下说过话，那么淡的性子，也不知道贺群把全班同学认全了没。
　　“李新荣。”
　　贺群简短表示自己认识她。
　　“嗯，你也可以叫我荣荣！”
　　李新荣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个洋娃娃，贺群认识她这件事让她很高兴，她伸出手挽住贺群的胳膊亲热道：“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可以叫你群群，这是我的专属称呼，不能让别人叫哦~”
　　“……好。”
　　除了有点肉麻，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贺群心道。
　　“你喜欢什么动漫？”
　　“海贼王。”
　　“好巧，我也喜欢！我们真有缘分呐~”
　　喜欢海贼王的多了去了，这算哪门子缘分。
　　“喜欢的颜色？”
　　“黑色。”
　　“啊，我喜欢绿色，就这种，看，树叶的暗绿色。”
　　李新荣随手在路边摘了片叶子展示给贺群看，然后又擦了擦放进书包，留着做书签用。
　　“那你喜欢的电视剧呢？”
　　“不怎么看。”
　　“！你居然不喜欢看！我也是，跟你说，我那同桌最喜欢狗血剧了，每天在我耳朵边念叨剧情，都快起茧子了……”
　　李新荣确实也不怎么看，一般是陪着妈妈看，张清女士爱看冒粉红泡泡的肥皂剧，每每看得李新荣打瞌睡。
　　“你的生日？”
　　“11月20号。”
　　“啊，要下半年去了，到时候期待一下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吧，另外，我生日在4月11号。”
　　就差明示贺群给自己准备生日礼物了，要是明年贺群忘记了，李新荣也会准时提醒她的。
　　可惜贺群回答：“我不过生日。”
　　“啊？为什么？”
　　李新荣就没有见过不过生日的小孩，她惊讶问道。
　　“……因为不是值得庆祝的日子。”
　　父母的忌日和自己的生日是同一天，贺群自父母死后没再过过生日。
　　“……也是，没关系，我还是会给你准备礼物的，你只管收就行了。”
　　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李新荣知道不是所有小孩都是带着爱出生的，至少她就不是，李新荣觉得自己的出生不过是张清犯下的错误。
　　一路上李新荣又问了不少问题，贺群觉得自己在做研究人类一百问的测试题，还好学校离得近，不然李新荣还要发展到三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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