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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何人为我杀此贼
此人中年微胖,皮肤白皙,此刻正用袖口擦拭着额前沁出的细汗,闻言一边拱手,一边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女公子,正是在下。”
“你是何人?”刘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州牧府令史褚深,拜见女公子。”
令史?
州牧府下面的一个管文书的普通属吏。
刘琰细想了想,总算在脑海中扒拉到此人的印象。
青州乐安郡人,因父亲刘繇出身青州东莱,勉强也算个乡党,这才在听闻父亲就任扬州刺史后,南渡投奔而来。自来以后,就任属吏,做些案牍文书之类的工作,无功无过,好似也没什么才能,是个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角色。
若非刘繇兵败退守豫章后,她这个“早慧”的女儿家被逼着一夜长大,代行主母之职,恐怕也记不住这么个小透明。
刘繇夫人早逝,内宅无人主持,年仅十二的刘琰即当仁不让,代掌内宅。这两年,她不仅要操持内宅,更暗中留意父亲麾下诸吏佐、军将的家眷情况,嘘寒问暖,时有帮扶。还将各人的籍贯、性情、能力、家事,都逐一记录在自制的小册子上。
也正因如此,她才没被单纯地安上一个“有国色”的花瓶名头,反而贤名在外。
其实从此事也可看出,虽然彼时她尚未恢复前世的记忆,但潜意识中的一些想法和行为已经受到前世学识的影响。否则,一个区区十一二岁的女娃娃,即便早熟,能协理好内宅已是不易,又怎会想到走“夫人路线”“走访基层”、安稳诸将吏大后方的法子。
总之,因为做得这些带有“温度”的杂事琐事,虽然不足以逆转大势,但也让诸将吏领受情分,同时也让刘琰对诸将吏有了一定了解,而不是如一般内宅妇人般两眼一抹黑。
知道褚深的底细后,心里便有了底。
刘琰上前两步,素白的裙裾在地面上悄然滑过,她站定在褚深面前,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方才,褚令史说,要投效孙策?”
褚深脸色胀得通红。
其实话一出口,他就隐隐有些后悔。可看见诸同僚虽有立即与他怒目而视的,出口斥责的,但更多的还是保持沉默,他心里又活泛起来。
看来,想投降的不止我一个,只是这帮人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罢了!
偏偏自己一时昏了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想明白这些,他反倒又有了些底气,所以听到有人斥责,他敢于硬起来反驳。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回怼,竟把大小姐也给引过来了。
虽然心中懊恼,但事已至此,褚深也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道:“正是。”
“好一个‘正是’!”
刘琰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砸在众人心头。
“褚令史,你当知道,先父之所以郁郁而终,在堂诸位将吏,及在外的五万部众、百姓,之所以颠沛流离至此,宛如丧家之犬,这一切,皆拜谁所赐?”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褚深的脸。
“孙策,乃我等之仇敌,更是悖逆朝廷的反贼!先父已去,你欲另择良主,我不怪你。可你竟要去投奔仇敌、汉贼,我实不知你是何心肝?!”
少女嗓音清泠,初时宛如清泉漱石,继而渐渐高扬,至后已是清越如凤鸣,堂上诸将吏无不侧目,而当面受之的褚深,已是接连色变。
不过堂堂男儿,却被一稚弱少女如此逼问,褚深颜面大失之余,也不免心生反逆。当即避开投奔仇敌这一要害,为自己申辩起来:
“女公子,所谓孙伯符乃朝廷之反贼,恐怕不实。孙伯符虽然曾为袁术之部将,但如今已公开与篡逆称制的袁术决裂,遣使入朝,尊奉汉室。想来不日将有汉使前来,授其爵位官职,如此,又怎能说他是反贼呢?
“女公子,使君仙逝,我等自然也痛心疾首。然使君已去,我等数万将士、家眷部曲,却还要活啊。如今华府君不肯接纳我等,数万将卒、百姓不日就要断粮,若不另寻他路,难道女公子要我等活生生饿死,为使君殉葬吗?”
“巧言令色!”
刘琰冷笑一声。
“我方才已说,先父既去,诸位欲另择良主,人之常情,我绝无怪罪之意。但天下英雄何其多也,尔却偏要去投效那悬挂袁术旗号侵攻江东的孙氏逆贼!
“背弃汉室,投效逆贼,是为不忠!身为州部属吏,先父尸骨未寒就急切谋身投效仇敌,是为不义!年前令慈病重,先父与我都曾延请医者诊治,令慈逝前,还曾嘱托尔要尽忠事主,结果你却背主求荣、反噬旧恩,是为不孝!数万部众与百姓随我等颠沛流离,你不思如何共渡难关,反先谋一己之安,是为不仁!像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还有何颜面在此摇唇鼓舌?!”
褚深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的连连后退,浑身抖如筛糠。
他着实想不到,这位平日里圣洁仁慈、温柔贤淑的大小姐,竟还有如此冷冽的一面,而其言辞竟也这等锋利!
正狼狈间,无意瞥见周围同僚竟也在窃窃私语,看向他的目光,也多有鄙夷。
褚深顿时羞愤不已,怒气上涌,瞬间失去理智,伸手一指面前少女,怒声道:
“无知刁妇!安敢辱我!”
此言一出,灵堂之上,瞬间死寂。
随即,便是比之前更甚的哗然!
固然,刘琰身为女儿身,在这个时代想要主事,有诸多不便。但一来,两汉之际,男尊女卑、封建礼教尚未严酷到明清两季,女子主家并不少见。
如刘家,男丁尚幼,刘琰身为长姐,若说继承刘繇的军政资源、官面身份,会有些挑战主流共识,但仅代表刘家上下对外交际,却并不违背礼制。所以,当听到有人不敬先父,其当场质问,完全没有问题,甚至是令人赞誉的至孝之举。
二来,刘琰是刘繇之女,而褚深是刘繇的属吏。两汉之季,类似刘繇与褚深之间的辟主与属吏的辟属关系,上下之别尤重,特别是东汉,官僚体制尚未如后世发展那般成熟,作为三公重臣,以及州部、郡守等地方主官,权势极重,均有开府辟属的权力,其所征辟的属官,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
特别是郡守、州牧,权位既重,并得久任,俨如古代一方诸侯,所异者只是不能世袭。因郡吏、州吏由太守、州牧或刺史自辟,故郡吏对太守、州部,其名分亦自为君臣。
这在明清之季犹同叛逆一般的关系,在两汉之季却是为人推崇的先秦士风。甚至后世的史学家专门为之起了个专业名词——“东汉二重君主观”!
即汉帝为第一重君主,汉帝与普天下臣民的关系便是第一层君臣关系,亦可称之为“帝臣关系”。辟主(府主)为第二重君主,与所征辟士人的关系则是第二层君臣关系,亦可称之为“辟属关系”。
天子自然最大,但在不违背效忠天子的前提下,辟主就是属吏的第二位君主。因此,东汉、三国时期的士人称太守为“府君”,所谓的“君”,可不是取君子的意思,而是“君主”的“君”。而经常听到的“主公”“明公”,也是脱胎于此。
甚至即便辟主调任,使得原属吏与辟主失去直接的上下级关系,这种“君臣之谊”也只是弱化而非彻底消失。如果此后属吏行对不起原辟主之事,必会为人所不耻,在道德和伦理上基本就属于“自杀”。
所谓“门生故吏”,最早的出处,也是来形容这种辟属关系的。
既然辟主是属吏的第二位君主,那么效忠自然就是最基本的了。在此之外,君主的家眷、子女,难道不应该保持尊重吗?
而你,褚深,在辟主的灵堂上,当面辱骂辟主的子女,难道已经没有半点君臣之义、廉耻之心了吗?
褚深脸色煞白,自知又犯下了大错。
他惶惶看向众同僚,又看向面前少女,嘴唇哆嗦着,想找补几句。然而本就想要收拾“刺头”的刘琰,此刻又怎会错过良机,她当即戟指此人,怒喝一声——
“奸佞小人!”
“诸君!先父灵堂之上,此奸佞辱我即辱先父!此等不忠不义、不孝不仁之小人,何人替我诛杀之!”
雏凤清声,字字诛心!
灵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
然而居中的少女却面无惧色,她环视四周,目光冷冽,一身缟素,宛如九天神女,凛然尊贵而不可侵犯。
“诸君或是先父属吏,或为先父麾下军将,平素皆以使君、主公称之。如今先父尸骨未寒,却有人在灵堂之上公然辱之,尔等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她环视四周,目光却在一位年轻小将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声如金石——
“何人为我杀此贼!”
声音甫落,一位年轻小将铿锵而出,单膝跪下,抱拳朗声道:“都尉冯广,愿为女君效劳。”
说罢,便霍然起身,“铿”的一声,拔出腰间环首佩刀。
“你,你要干什么?!”
褚深惊惧不已,连连后退。只是双腿酸软,只退了两步,就一个踉跄,差点软倒在地。
而年轻小将,却是神情冷峻,一眼不发,只大步上前。而后,如擒小鸡般将褚深按倒在地。
“你,你……女公子饶命,我,我……啊——!”
话未说完,一股血箭从褚深喉咙处溅出,冯广收刀站起,而褚深则如被割喉的公鸡般,捂着喉咙在地上扑腾数下,最终再无动静。
冯广转身肃拜:“回禀女君,奸贼已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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