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三天后，是新入宫嫔妃拜见淑妃娘娘的日子。天还没亮透，我就起来了。

　　婕妤只让我跟着，说兰香心细，留在倚竹轩照看更妥当。

　　昭阳殿比我们住的地方宽敞明亮得多，地砖擦得能照见人影，空气里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的暖香。

　　连上以前王府里的女人，殿里坐了十来位娘娘，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婕妤依着位分在中间坐下，她今日也算盛装打扮，头上只簪了支金钗，又带了花，可在这满屋的锦绣堆里，却也不太起眼。

　　这样也好，那个长的最美的胡昭容，父亲还是三品大员，短短一早上，已不知挨了多少刀子，遭了多少人的忌恨。

　　婕妤一直安静地坐着，淑妃问话，她就恭敬地答两句；不问，她便垂着眼，吃两口糕点，或是慢慢喝一口茶。

　　我站在她身后，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并不好。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拜过淑妃娘娘，往后，皇上可以召幸新人了。

　　当夜被翻牌子的，正是那位胡昭容，没有人感到意外。

　　陛下想必也是极喜欢她的，天还未亮，各宫就已传遍了赏赐的单子，珠玉绸缎，琳琅满目。她住的宫殿离倚竹轩那样远，可消息传过来，却快得像贴着宫墙掠过的风。

　　我悄悄望婕妤，她正对镜梳妆，从镜中瞧见我的眼神，便转过身，将我轻轻揽到身前。“春景，”她声音低低的，“后宫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别替我难过，我也不会难过。”

　　昭容专宠了半月有余，皇上再未召幸旁人。幸而我们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是本分人，并无拜高踩低的习气，侍奉起来依旧尽心。

　　只是十五那日，昭容竟破天荒地来了倚竹轩。

　　这真是没想到。她穿着簇新的银红衣裳，头饰金光闪闪的，被宫女扶着走进来，满屋子好像都亮堂了些。

　　半月独宠，她容貌分毫没有变化，可眉眼间那股微扬的神气，却让人觉着有些不同了。我瞧出婕妤并不喜她，却不得不含笑周旋。

　　请她坐，让人上好茶。她们说话，声音不高，听着挺客气。昭容说些宫里琐事，婕妤便附和两句。

　　谁也没想到，就在那天夜里，皇上翻的牌子，是芳贵人的。

　　她住得离我们不远，性子看起来最是温和怯懦，家世也寻常，却是这批新人里第一个有封号的。

　　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头回见时，她穿着一身淡绿裙子，瘦瘦小小的，站在人群里不大说话。

　　这位芳贵人，从此得了圣心。

　　即便后来皇上也召幸了我们婕妤两三回，芳贵人的恩宠也没断过，夏天还没过就晋了芳嫔。

　　我们婕妤倒像个透明人，入宫半年，承幸三回，恩宠……也不算最差就是了。

　　她似乎挺满意这样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我们挤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她握着我的手，声音很轻：“春景，我不怕你笑话，我……其实不愿见皇上。现在这样，清清静静的，挺好。我娘在府里，知道我没惹什么事，也能少担些心。”

　　提起夫人，她话音便有些哽咽。夫人来信说，婕妤入宫才一月，老爷便纳了一房新妾，只比婕妤大一岁，不久就有了身孕，听说是个男胎。

　　老爷中年丧子后，终于老来得子，对那妾室百般呵护。夫人稳坐正室地位，可没有孩子在身边，能倚仗的女儿远在深宫，却又不忍催逼，只来信婉劝：总要有个孩子，公主也好，终身才算有靠。

　　我知道婕妤心里也想要个孩子，可她不争不抢，恩宠淡薄，孩子又从何而来呢？

　　日子慢悠悠地过，入了秋，芳嫔有孕了。

　　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尊贵万分。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婕妤脚边的矮凳上坐着，帮她分理一堆五颜六色的绣线。

　　“知道了。”她语气平常，对旁边的兰香说，“去库里看看，挑几样合宜的贺礼，送过去吧。”

　　芳嫔第二天就晋了芳贵嫔。恩宠加上皇嗣，这在我朝后宫还是第一份的。皇上的赏赐一抬一抬地送进她宫里，她也大方，给各处都分了些。送到我们这儿的是两匹上好的杭绸和几样精巧的摆件。

　　我摸着光滑的绸缎，小声说：“这倒好，咱们送去的礼，看着还没这几匹绸缎值钱呢，也算是收回本儿了。”

　　婕妤立刻看我一眼：“又胡说。这话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我缩缩脖子，她却又拉过我的手，叹了口气：“你这性子……往后嘴上得有个把门的。在这宫里，一句话说错，可能就是大麻烦。”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春景，只要不是杀头的罪过，你惹了祸，我总是要拼命护着你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若她出事，我也会拼死护着她，而她爱我，不比我爱她少。

　　天气渐渐冷下来，入冬之后，事情忽然有了变化。

　　皇上不知怎么，来倚竹轩来得勤了，十天里竟有四五天。虽然比不上之前昭容、芳贵嫔那般专宠，对我们这常年冷清的地方来说，已是天大的恩荣。

　　婕妤侍寝的夜晚，我在外间守着。里头隐约的动静传出来，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只好盯着跳动的烛芯发愣。心里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差事。

　　天亮皇上起驾，我进去伺候婕妤起身，眼睛涩得难受。

　　婕妤散了头发坐在镜前，从镜子里看见我眼下的乌青，没说什么。等梳洗罢，人都退下了，她把我拉到身边，用手帕轻轻按了按我的眼角。

　　那天下午，小厨房里飘出甜香，她亲自去做了枣泥糕，端来给我。我捧着热乎乎的糕点，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兰香见了，只是摇摇头，背过身去收拾东西。她总觉得婕妤待我太纵容，不成规矩。

　　热闹了不到一个月，进了腊月，皇上的心思又全回到了芳贵嫔身上。贵嫔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听说快六个月了，胎象本该稳了，她却越发不出门，连除夕晚上的家宴，也没露面。

　　她不露面，皇上却不能不出席家宴。

　　家宴摆在暖阁，灯火通明，暖和得让人犯困。

　　皇上坐在最上头，离我们很远。各宫娘娘依次上前献艺，有跳舞的，弹琴的，写字的，画画儿的，我一个也看不懂好坏，只觉得眼花缭乱。

　　婕妤没准备这些。她献上了一幅绣品，山河壮丽，大气恢宏，我也做了一点小贡献，绣这幅图所用的全部丝线都是我一点一点理好的。

　　绣图得到了皇上的赞赏，他赏下一些金银首饰，婕妤只留了一对水头极好的玉镯，其余的都送进了库房落灰。

　　回到倚竹轩，夜已经深了。炭盆已经烧得暖融融的，婕妤把我叫到跟前，拿出那对镯子，拉过我的手。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微凉的、润泽的圈子就套到了我的手腕上。

　　“春景，这镯子衬你，也只有你配戴着这镯子。”她看着我说，眼睛里有烛光在跳。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慌忙就想跪下磕头，手腕急着往后缩，差点把镯子甩出去。

　　“婕妤！这万万不可！奴婢请婕妤收回成命！”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瞥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明黄色的影子。

　　皇上竟站在那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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