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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羡
从小,苏昭岚的目光就常常越过祠堂斑驳的矮墙,遥遥落在村中那两座最显眼的红砖房上。那是叶娴和余瑜的家,是整个大队里最早拔地而起的砖房,像两个鲜亮又骄傲的符号,钉在苏昭岚灰扑扑的童年边缘。
叶娴,那时还叫叶带娣,是村里独一份的“公主”。她的爸爸是出了名的勤快人,田里的活儿一个人包揽得利利索索,从不让妻女下地。她妈妈则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叶娴便在那份被精心呵护的安逸里长大,据说连她穿的裙子,都是她爸爸带着她特意去县城百货大楼买的。苏昭岚曾远远见过她一次,粉色的裙摆在夏日微风里荡开,像一朵移动的、纤尘不染的荷花,与周围土黄色的背景格格不入。她真的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走路都透着一种苏昭岚无法理解的轻盈。
另一座砖房的主人余瑜,则代表着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她的爸爸是警察,在乡里的派出所工作,专门“抓坏人去坐牢”——这是村里孩子口中带着敬畏的传言。因为这份体面的公家职务,余家不种地,余妈妈就在家带着余瑜。最让全村孩子心驰神往的,是她家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晚饭后,常能看见左邻右舍端着饭碗、拎着小凳,络绎不绝地去她家“串门唠嗑”,实则是为了围坐在那闪烁的小屏幕前。苏昭岚也无数次想象过电视里的光影世界,但她从没踏足过余家的门槛。她知道,家里有永远干不完的活等着她,更清楚的是,自己一家人,在村里人眼中,怕是连去别人家看电视的资格都没有。大人们毫不避讳地当面说她爸爸是“废物”,那轻蔑的眼神如同无形的栅栏,将她一家隔绝在正常的乡村交际圈外。
因此,在上学之前,苏昭岚与叶娴、余瑜她们,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或许在某个村道的拐角匆匆擦肩,或许在某场喧闹的大席上隔桌望见,但从未有过交集,甚至未曾说过一句话。她们是天上遥不可及的云,而她是泥地里沉默的草。
直到那个沉闷的下午,几个队里的干部,簇拥着一位气质与众不同的年纪不到五十的男人,踏进了苏家祠堂阴湿的偏房。苏昭岚正蹲在灶前烧火,被这从未有过的阵仗惊得愣在原地。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眼神温和却有种说不出的力量。他周身散发着一种苏昭岚从未接触过的“书卷气”,干净、沉稳,与祠堂里终年不散的霉味、酒气、以及老人们身上衰朽的气息截然不同。他环顾漏雨的屋顶和堆满杂物的角落,眉头微微蹙起,但看向苏昭岚时,目光里却没有村里人常见的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探究与怜悯。
男人仔细询问了苏昭岚的年龄,又和苏母低声谈了很久。苏昭岚躲在门后,只隐约听到“适龄儿童”、“义务教育”、“不能耽误”几个零碎的词。他们临走时,男人还特意摸了摸苏昭岚枯黄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很久以后,苏昭岚背起母亲用旧布缝的书包,走进村小学的周一早晨,站在操场上听着校长在旗杆下发言时,她才震惊地认出,那个声音洪亮、鼓励大家好好读书的校长,正是那天来她家的儒雅的男人。后来她才知道,校长姓陈,是村里最受尊敬的文化人,而他那次走访,正是为了摸清像她这样因家境而被忽略的适龄儿童情况,将一个又一个躲在生活阴影里的孩子,领到知识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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