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械为弈

　　机器人那声“主人”叫得郁池欢耳根发烫。

　　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没被人这么称呼过。这个词现在已经很少使用，只在一些老旧影视作品里偶尔出现。大多数AI都是直呼人类的名字，或者干脆不用称呼。

　　“别...别叫主人。”郁池欢移开视线，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机器人似乎花了点时间理解这句话。它的眼睛眨了眨，瞳孔中有微小的光圈收缩又扩张，那是视觉系统在重新校准。

　　“明白。”它的声音比刚才流畅了一些，但还是带着机械质感，“该如何称呼您？”

　　郁池欢想了想：“名字。我叫郁池欢。忧郁的郁，池塘的池，欢快的欢。”

　　“郁池欢。”机器人准确地复述了一遍，发音标准得过分，“是否需要姓氏前缀？如‘郁先生’、‘池欢先生’？”

　　“就叫池欢。”

　　“池欢。”机器人又说了一遍，这次语气自然了些，“您好，我是伴侣型AI伴侣机器人，型号‘永恒-7’。根据剩余数据记录，我曾有过一次激活记录，但详细记忆已丢失。”

　　郁池欢点点头，目光在机器人破损的左臂和胸口的裂痕上扫过。它坐在地上，背后靠着墙，姿势有些别扭。一米九多的身高在这个小房间里显得格外庞大，修长的双腿不得不微微蜷曲。

　　“你...能动吗？”他问。

　　“可以尝试。”机器人说着，用右手撑地，慢慢站起来。动作虽然僵硬，但还算平稳。站起来后，它低头看了看自己垂落的左臂，又看了看郁池欢。

　　这个角度，郁池欢必须仰头才能与它对视。机器人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英俊得不真实。五官像是经过精妙计算后最完美的组合。浅褐色的眼睛在人类中很常见，但在这个高度自动化的时代，自然混血的特征反而成了稀有品。

　　“左臂运动功能丧失百分之八十七，”机器人报告道，“平衡系统受影响，但基础站立和行走功能完好。能量系统目前由临时电源维持，预计可持续七十二小时。建议进行全面维修。”

　　郁池欢又点了点头。他知道需要维修，但问题是怎么修，以及用多少钱修。

　　他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明天还要上班。

　　“你先...待着。”他说，指了指房间角落，“那里有充电接口，你看看能不能用。”

　　机器人顺着他的指示走向角落，动作虽然不够流畅，但每一步都很稳。它蹲下身，用右手打开墙板，露出里面的充电端口。观察了几秒后，它摇摇头：“接口型号不匹配。永恒-7系列使用专用无线充电系统，这栋建筑的接口是十年前的标准型。”

　　郁池欢叹了口气。意料之中。

　　“那就...先……先这样吧。”他说，“我要睡觉了。”

　　他走向床，脱掉外套，躺了上去。闭上眼睛前，他瞥了一眼机器人。它已经找了个相对舒适的位置靠墙坐下，眼睛半闭着，进入了某种待机状态。那张英俊的脸在昏暗光线中显得平静而温和

　　郁池欢翻了个身，背对着机器人。很奇怪，房间里多了一个存在，即使是机械的，也让原本空旷的空间变得...不那么空了。他能听到机器人内部发出的微弱嗡鸣声，那声音很轻，像老式钟表的走动，规律而持续。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疲惫很快袭来。在规律的嗡鸣声中，他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上，郁池欢被闹钟吵醒。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机器人还坐在昨晚的位置，姿势几乎没变。但当他坐起身时，机器人的眼睛立刻睁开了。

　　“早上好，池欢。”它的声音听起来比昨晚更自然了些。

　　郁池欢愣了愣，才低声回应：“早。”

　　他下床，走进卫生间洗漱。镜子里的自己眼下青黑依然明显，皮肤苍白，嘴唇却红得突兀。他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走出卫生间时，机器人已经站起来了。它用右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损的外壳。那动作让郁池欢想起人类整理衣领的习惯。

　　“早餐需要准备吗？”机器人问。

　　“不用。”郁池欢走到厨房，拿出预制餐放进加热器，“我自己来。”

　　机器人没有坚持，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观察。它的目光跟随郁池欢的每一个动作，眼神专注得让人有些不自在。

　　吃饭时，郁池欢能感觉到机器人在看他。他抬起头，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对视：“你...不用一直看着我。”

　　“观察和了解主人的生活习惯是我的基础功能之一。”机器人说，“如果这让您不适，我可以调整视线方向。”

　　“不用。”郁池欢顿了顿，“只是...有点不习惯。”

　　他很快吃完早餐，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机器人。它依然站在那里，左臂无力地垂着，胸口裂痕在晨光中更加明显。

　　“那个……我……我会...尽快找人修你。”郁池欢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机器人点了点头：“谢谢您，我会在这里等待。”

　　郁池欢关上门，走进电梯。电梯下降时，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昨晚的一切都像梦。

　　花五百块买了个报废机器人，半夜把它修到能开机，现在那东西就在他家里，等着他回去。

　　太荒谬了。

　　但他没有后悔。

　　……

　　一天的工作照常进行。主管又布置了新任务，同事聊天他没参与，午休时独自吃饭，下午盯着光屏直到眼睛发酸。一切和昨天一样，和过去八年里的任何一天一样。

　　但今天，郁池欢在下班前悄悄搜索了机器人维修的信息。

　　永恒-7系列，七年前推出的高端伴侣机器人，售价一百八十万起。两年后因为“情感模拟系统存在不可控变量”被召回，大部分产品被销毁。官方早已停止提供维修服务，但有些高端维修店还保留着相关技术和零件。

　　他查了几家店的报价，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光是基础检查就要三千块，零件更换另算，如果是核心部件损坏，费用可能上万。

　　郁池欢关掉搜索页面，盯着光屏发呆。他账户里的钱不够，远远不够。

　　下班后，他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新都中心的商业区。这里高楼林立，全息广告铺天盖地，悬浮车在轨道上高速穿梭。他按照搜索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高端机器人维修中心。

　　店面很气派，落地玻璃窗，里面陈列着各种最新型号的机器人。透过玻璃，能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在操作台上忙碌。门口的标志上写着：“AI健康保障中心，新都最专业的机器人医疗服务”。

　　郁池欢在门口站了很久，最终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冷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电子元件的混合气味。前台是个年轻女性，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郁池欢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有点哑：“我有个机器人...需要维修。”

　　“好的，请问是什么型号？我们可以先做个基础评估。”

　　“永恒-7系列。”

　　前台女性的表情微微一变。她盯着郁池欢看了几秒，似乎在评估他的支付能力。郁池欢今天穿的是普通的灰色工装，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而疲倦，实在不像能负担得起永恒-7维修费用的人。

　　“永恒-7...”她重复了一遍，手指在光屏上滑动，“那个型号已经停产很久了。我们需要先检查才能确定能不能修。检查费是三千五百块，如果确定维修，这笔费用可以抵扣部分维修款。”

　　“检查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通常两小时左右。您可以把机器人带来，或者我们有上门取件服务，额外收费五百。”

　　郁池欢摇摇头：“我...自己带来。”

　　“好的。请提前预约时间。”前台递给他一张电子卡片，“扫描这个就可以预约。另外提醒您，永恒-7的零件非常稀缺，如果核心部件损坏，维修费用可能高达五万以上。”

　　五万。

　　郁池欢接过卡片，手指微微发抖。他道了谢，转身走出店铺。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街道上人来人往。他站在路边，看着悬浮车呼啸而过，感到一阵眩晕。五万块，他不吃不喝要存一年多。而他甚至不确定那个机器人值不值得花这么多钱修复。它只是个五百块买来的报废品。

　　但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机器人安静等待的样子，想起它叫他“池欢”时的声音，想起昨晚房间里多了一个存在的感觉。

　　郁池欢深吸一口气，朝交通站走去。

　　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推开门，机器人还站在昨晚的位置，姿势几乎没变。但看到郁池欢进来，它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欢迎回来，池欢。”

　　郁池欢点点头，放下包。他走到机器人面前，仔细打量它的损坏情况。左臂完全不能动，胸口裂痕周围有细小的电路暴露在外，外壳多处凹陷。但它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神情平静。

　　“我今天...去了维修中心。”郁池欢说，“他们说可以修，但很贵。”

　　“我理解您。”机器人说，“维修成本确实很高。如果您觉得不值得同情”

　　“值得。”郁池欢打断它，声音比平时大了一些。说完他自己也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这么说。

　　机器人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谢谢您，池欢。”它最后说。

　　那天晚上，郁池欢又尝试给机器人做了些临时处理。他用绝缘胶带固定了左臂的电线，防止进一步损坏，又在胸口裂痕处贴了防水膜。机器人都很配合，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

　　“明天我会请假，”郁池欢说，“带你去维修中心。”

　　“需要我做什么准备吗？”机器人问。

　　郁池欢想了想。新都对于AI机器人的管理很严格，特别是伴侣型机器人。虽然理论上可以自由携带，但一个明显损坏的机器人走在街上，难免会引起注意，甚至可能被执法机器人拦下询问。

　　“你需要...伪装一下。”他说。

　　第二天早上，郁池欢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最大的外套，一件深蓝色的连帽工装，是他几年前买的，后来发胖穿不下了就一直收着。机器人穿上后，外套勉强能遮住胸口的裂痕，但袖子对它的长臂来说太短了。

　　左臂的问题更大。垂落的手臂在外套下很明显，郁池欢最后想了个办法：他用一条旧围巾做了个简易吊带，把机器人的左臂固定在胸前。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人类手臂受伤后的处理方式。

　　“这样可以吗？”机器人低头看了看自己。

　　郁池欢点点头，又从抽屉里找出一顶棒球帽和一副墨镜。帽檐压低，墨镜遮住眼睛，再加上外套的帽子，机器人的面部特征被掩盖了大半。现在它看起来就像个高大的，手臂受伤的人类男性。

　　“你……走路...尽量自然一点。”郁池欢说，“别太僵硬。”

　　“明白了。”机器人试着走了几步。它的步态已经比昨晚流畅很多，虽然左臂不能动影响了整体平衡，但基本还算自然。

　　出门前，郁池欢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牵着我的手。”

　　机器人看着他伸出的手，似乎又花了几秒理解这个指令。然后它用右手握住郁池欢的手，动作轻柔得不像机械。

　　机器人的手是温的，恒温系统模拟了人类的体温。皮肤触感光滑，但指关节的机械结构在手掌握紧时能隐约感觉到。

　　郁池欢耳根又烫了起来。但他没松开，只是拉着机器人走出门，走进电梯。

　　电梯里有邻居，是个中年女性，她好奇地看了机器人一眼，目光在它吊着的手臂上停留了几秒。

　　“你朋友？”她问郁池欢。

　　郁池欢点点头，没说话。

　　“受伤了？看起来挺严重的。”

　　“嗯。”

　　电梯到了底层，郁池欢拉着机器人快步走出去。街道上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人投来目光。一米九的身高本来就很显眼，再加上受伤的手臂和严实的伪装，确实引人注目。

　　交通站里，郁池欢选了人最少的一条线路。上车后，他让机器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外面挡着。全程他都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手心微微出汗。

　　机器人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它的温度恒定，力度适中，像是无声的安抚。

　　维修中心比昨天看起来更高端。郁池欢拉着机器人走进去时，前台那位女性的目光立刻落在了机器人身上。

　　“您好，我预约了永恒-7的检查。”郁池欢说，声音尽量平稳。

　　“好的，请这边来。”

　　她领着他们走进内部区域。这里比外面更加明亮干净，墙壁是纯白色，地面是防静电材质。沿途经过几个操作间，透过玻璃能看到技术人员正在维修各种型号的机器人。

　　最终他们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检查室。房间里有一张类似于手术台的操作床，周围摆放着各种检测仪器。

　　“请机器人躺上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说。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戴着智能眼镜，镜片上不断有数据流闪过。

　　郁池欢松开机器人的手，点了点头。机器人听话地躺上操作床，动作依然有些僵硬。

　　技术人员开始操作仪器。首先是一台全身扫描仪，从机器人头部开始缓慢移动至脚部。扫描过程中，技术人员的光屏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数据和三维模型。

　　“损坏很严重啊。”他边看边说，“左臂关节完全损坏，需要更换整个运动模块。胸口这里...能量核心转换器烧毁了，这个零件现在很难找。还有外壳，多处破损，虽然不影响功能，但影响美观。”

　　他继续往下看，突然“咦”了一声。

　　“这台的序列号...”他放大了一个数据点，“这是首批永恒-7？编号前一百的那种？”

　　郁池欢不懂这些，只是点点头：“这个我不清楚。”

　　技术人员摘下眼镜，仔细看了看机器人：“首批永恒-7有特殊的设计，情感模拟系统比后期型号更复杂。当年就是因为这个系统出现不可控变量才召回的。你这台...还能开机？”

　　“能。”

　　“难得。”技术人员重新戴上眼镜，“大多数首批机型在召回时就被彻底销毁了。你这台可能是漏网之鱼。”

　　他继续检查，脸色越来越严肃。半小时后，他关掉所有仪器，转向郁池欢。

　　“检查结果出来了。可以修，但费用很高。”

　　“多少？”郁池欢问。

　　技术人员在光屏上调出一个清单：“左臂运动模块，一万二。能量核心转换器，这个最难找，我们从库存调的话要三万五。外壳修复，五千。系统重校准和测试，八千。再加上检查费三千五，总计六万三千块。”

　　六万三。

　　郁池欢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旁边的墙壁才站稳。

　　“这个价格...能便宜点吗？”他问，声音发虚。

　　技术人员摇摇头：“永恒-7的零件几乎停产了，我们也是从特殊渠道获取。这个价格已经是最低。而且说实话，花六万三修一个老款机器人，很多人宁愿添点钱买个新款。”

　　郁池欢看向操作床上的机器人。它安静地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是否在听他们的对话。

　　“我...”郁池欢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需要时间凑钱。”

　　“可以，但我们最多保留报价一周。一周后价格可能变动，特别是能量核心转换器，全城可能就剩这一两个了。”

　　“我明白。”郁池欢说，“那...今天先不做任何处理？”

　　“可以，但要注意不要让损坏加剧。特别是能量系统，你现在用的临时电源不稳定，容易引发二次故障。”

　　郁池欢点点头。他走到操作床边，机器人自己坐了起来。它的动作比来时更加僵硬，可能是检查过程中系统被干扰了。

　　“我们回家。”郁池欢说，又伸出手。

　　机器人握住他的手，从操作床上下来。它的手掌依然温暖，力度依然适中。

　　离开维修中心时，郁池欢感觉脚步沉重。六万三，这个数字在他脑中不断回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一个五百块买来的报废机器人花六万三，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疯了。

　　但他就是无法放弃。

　　接下来的几天，郁池欢开始想办法凑钱。

　　他查了所有存款账户：工资卡里有一万二的余额，应急储蓄里有八千，加起来两万。还差四万三。

　　他考虑过贷款，但他的信用评级只是中等，最多能贷两万，利息还不低。向亲戚借？他父母早逝，唯一的远房表亲多年没联系。朋友...他没有能开口借四万块的朋友。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同事李振。

　　李振和他在同一家公司，不同部门，偶尔会有工作交集。他比郁池欢大几岁，性格开朗，人缘好。最重要的是，李振家境不错，经常在聊天中提到自己的投资和理财。

　　郁池欢犹豫了好几天。他几乎从不主动与人交流，更别说开口借钱。但时间一天天过去，维修中心给的期限只剩三天了。

　　周三午休时，郁池欢在餐厅找到了李振。他正和几个同事一起吃饭，笑声很大。看到郁池欢走过来，李振有些意外。

　　“池欢？一起吃？”

　　郁池欢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振哥，能...单独说几句话吗？”

　　李振愣了愣，但还是站起身，跟着郁池欢走到餐厅角落。

　　“怎么了？工作上的事？”

　　郁池欢摇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低着头，不敢看李振的眼睛。

　　“我...想借点钱。”

　　李振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四万。”郁池欢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都在抖，“我会尽快还，可以写借条，算利息也行。”

　　“四万不是小数目啊，”李振说，语气还算温和，“出什么事了？生病了？还是家里有事？”

　　郁池欢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说他想花六万三修一个机器人？

　　“是...很重要的事。”他最终说，“真的很重要。”

　　李振盯着他看了很久。郁池欢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扫过，打量着他苍白的皮肤，青黑的眼下，红得不自然的嘴唇。

　　“池欢，”李振最后说，“我跟你认识也有几年了，虽然交流不多，但我知道你不是会乱花钱的人。四万我可以借你，也不急着还。但你要告诉我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郁池欢咬着嘴唇，嘴唇更红了。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有个机器人要修。”

　　“机器人？”李振挑眉，“什么机器人要四万修理费？工作用的？”

　　“……伴侣机器人。”

　　李振的表情从困惑变为惊讶，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理解。他拍了拍郁池欢的肩膀，力度不小。

　　“行，我不多问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需求。”他说，“四万是吧？下午转你终端。借条就不用写了，我相信你。慢慢还，不急。”

　　郁池欢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真的吗？谢谢...真的谢谢。”

　　“客气什么。”李振笑了笑，“不过池欢，我得说一句。伴侣机器人再好也是机器，别太投入。现实里找个伴才是正经事。”

　　郁池欢没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李振果然转了四万到他账户。加上自己的两万，正好六万。郁池欢立刻联系了维修中心，预约了第二天的维修。

　　晚上回到家，机器人依然站在老位置。看到郁池欢进来，它微微歪了歪头。

　　“明天去修。”郁池欢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松，“钱凑齐了。”

　　机器人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池欢，”它说，“谢谢你。”

　　郁池欢摇摇头，走过去帮机器人脱下伪装的外套。左臂的吊带已经松了，他重新系好，动作比前几天熟练了许多。

　　“修好后，”机器人突然说，“我会更好地照顾你。”

　　郁池欢的手指顿了顿。他抬起头，与机器人的眼睛对视。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苍白的，疲倦的，但此刻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嗯。”他轻声回应。

　　那天晚上，郁池欢入睡前，机器人说了一句他从没听过的话：

　　“池欢，晚安。”

　　就是简单的“晚安”，像人类之间最平常的道别。

　　郁池欢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很久才回答：

　　“晚安，小宁。”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给机器人起了这个名字，可能是希望它的出现带来安宁。也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但机器人在黑暗中轻轻回应：

　　“小宁。我喜欢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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