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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河畔微光
一
推门的时候,门檐下的铜铃响了。
叮铃一声,清清脆脆的,像是把外头街市的嘈杂都隔在了身后。暖黄色的光从里面漫出来,混着咖啡豆烘焙的焦香,还有一点刚出炉的面包味。
“江叔叔!”
念华一进门就松开了苏芮溪的手,小皮鞋哒哒哒地跑向吧台。吧台后面,江楠平正给一只玻璃杯擦水渍,听见声音抬起头,眼角立刻弯出细纹。
“小公主来啦。”他放下杯子,从柜台下面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小纸盒,“今天有蔓越莓饼干,刚烤的。”
念华踮着脚接过来,盒子没拿稳,江楠平伸手托了一下。他的手很大,指节分明,托着那个小小的纸盒,显得小心翼翼。
“谢谢江叔叔。”念华抱着饼干盒,却没急着打开,而是转头看苏芮溪,“妈妈,我可以吃一块吗?”
“只能吃一块,一会儿要吃晚饭了。”苏芮溪走近吧台,帆布包放在旁边的高脚凳上。包有点沉,里面装着念华的水壶、备用的衣服,还有她自己那本没画完的素描本。
江楠平已经转身去操作台了。咖啡机发出蒸汽的嘶嘶声,他动作很熟练,舀豆,磨粉,压粉,水流冲下时棕色的油脂慢慢晕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是做过千百遍。
“老样子?”他头也没回地问。
“嗯,谢谢。”苏芮溪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是她的“固定座位”——从三年前第一次带念华进来,她就习惯坐在这里。窗外能看到河,还有河上的那座桥。
咖啡馆里人不多。角落里有位白发老人在看报纸,戴着一副老花镜;窗边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笔记本上敲字,手边各放着一杯拉花精致的拿铁;还有个穿运动服的中年男人,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看了半天也没翻页。
都是熟面孔。苏芮溪甚至知道老人每天下午三点来,点一杯美式,坐一个小时;知道那两个女孩是附近大学的研究生,每周二四会来这里写论文;知道中年男人是程序员,加班前会来这儿静静心。
这是社区里最普通的一家咖啡馆,也是苏芮溪生活中少数称得上“安稳”的角落。
二
江楠平端着托盘过来。一杯拿铁,一杯温牛奶,还有一小碟切好的苹果块。
“苹果是送的,今天进货多,新鲜。”他把牛奶放在念华面前,拿铁推到苏芮溪手边。拉花是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他一直不太擅长这个,但每次都会尝试。
念华已经拆开饼干盒,挑了一块最小的蔓越莓饼干,小口小口地啃。碎屑掉在桌上,她用手指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
“今天幼儿园怎么样?”江楠平没走,倚在旁边空桌的椅背上。他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外面套着咖啡馆的黑色围裙,围裙一角绣着“河畔微光”四个小字,针脚细密。
“还好。”苏芮溪搅了搅咖啡,奶泡和咖啡液旋转成漩涡,“念华画了张画。”
“是吗?画的什么?”
“我们家。”念华抢着说,牛奶在嘴唇上留下一圈白印,“有妈妈,有我,还有爸爸。”
空气安静了一瞬。
江楠平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眼神深了些。他看向苏芮溪,苏芮溪低头喝咖啡,没说话。
“画得一定很好看。”江楠平说,“下次带给江叔叔看看?”
“好!”念华用力点头,然后又想起什么,“可是爸爸的脸……我画不清楚。”
“为什么?”
“因为爸爸在天上,太远了,我看不清。”
孩子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苏芮溪握杯子的手紧了紧,瓷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里,稍微压住了那股突然涌上来的酸涩。
江楠平蹲下身,和念华平视:“那你觉得,爸爸在天上能看到你吗?”
念华认真想了想:“能。李老师说,变成天使的人,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那你想跟爸爸说什么?”
“我想说……”念华的声音小了下去,“我想说,妈妈很辛苦。如果爸爸能回来就好了。”
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正好放到轻柔的钢琴曲,音符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角落里的老人翻了一页报纸,沙沙的响。窗外的天色暗了些,河对岸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苏芮溪猛地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三
洗手间的镜子不大,边缘有锈迹。苏芮溪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冲下来。她捧了一捧水扑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滴进衣领,冰凉。
镜子里的人眼眶发红。
她深呼吸,一次,两次。墙上的排气扇嗡嗡作响,盖过了外面的音乐声。等情绪平复了,她才抽了张纸巾擦脸,仔细检查眼睛——还好,没有太明显。
回到座位时,念华正在跟江楠平说今天美术课的细节。江楠平听得很认真,时不时问一句“然后呢”,引导孩子把话说完整。
“妈妈!”念华看到她,举起手里的苹果块,“江叔叔说这个苹果特别甜,你尝尝。”
苏芮溪坐下,接过那块苹果。确实甜,脆生生的,汁水充足。
“下周我们幼儿园有联谊活动。”她忽然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要和几家幼儿园一起办。”
江楠平挑眉:“那你会很忙吧?”
“嗯,园长让我负责接待。”苏芮溪顿了顿,“其中有一家……叫晨曦幼儿园。”
她说出这个名字时,眼睛盯着江楠平。他正在擦旁边桌子上的水渍,动作没有停顿,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晨曦啊,知道。”他直起身,“就在河东那边,私立,条件挺好的。他们园长姓沈,是个年轻女人,挺有能力的。”
“你去过?”
“去过一次,送外卖。”江楠平笑了,“他们园有时候会订我们的点心,给老师当下午茶。不过最近半年没订了,可能是换了供应商。”
苏芮溪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那你……见过他们园的孩子家长吗?”
“见过几个,都是接送孩子的。”江楠平想了想,“怎么了?”
“没什么。”苏芮溪摇头,又觉得太生硬,补了一句,“就是听说他们家长要求高,怕接待不好。”
“你做事细心,没问题的。”江楠平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目光很温和,没有探究,只是单纯的肯定。
苏芮溪忽然想问他:你以前真的是记者吗?如果是,你应该能看出我在撒谎,能看出我对“晨曦”这个名字的过度在意。
但她没问。
有些界限,她不敢跨过去。
四
窗外完全暗下来了。河面变成深黑色,倒映着两岸的灯光,破碎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那座桥上的路灯排成一串,像悬在半空的珍珠项链。
念华已经把牛奶喝完,饼干也吃完了,正趴在桌上画画。江楠平给了她一张空白的点单纸和一支铅笔,她画得很投入,小脑袋几乎要贴到纸上。
“别离那么近,对眼睛不好。”苏芮溪轻声提醒。
念华“哦”了一声,坐直了些,但没停笔。她在画今天看到的那只白鹭,虽然线条歪歪扭扭,但能看出轮廓。
江楠平去招呼新来的客人了。苏芮溪看着他的背影——他个子高,但背微微有些驼,像是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习惯。围裙带子在身后系成一个松垮的结,随着走动轻轻晃动。
“妈妈。”念华忽然抬头,“江叔叔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吧。”苏芮溪说,“怎么了?”
“那他不会孤单吗?”
孩子的问题总是直白得让人心头发紧。苏芮溪想了想:“江叔叔有这家店,有来来往往的客人,应该……还好吧。”
“可是客人会走呀。”念华认真地说,“像我们,喝完牛奶也要走。”
苏芮溪不知该怎么回答。正好江楠平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在聊什么?”他问。
“在说江叔叔会不会孤单。”念华说。
江楠平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孤单啊……有时候会。不过,”他看向苏芮溪,“有时候有人陪着说说话,就不孤单了。”
他的目光太直接,苏芮溪下意识移开视线。窗玻璃上倒映着室内的景象——温暖的灯光,零星的客人,吧台上冒着热气的咖啡机,还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玻璃上叠成模糊的一团。
像一张不够清晰的全家福。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苏芮溪自己吓了一跳。她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一口气喝完。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喉咙。
五
七点半,该走了。
念华已经困了,揉着眼睛打哈欠。苏芮溪给她穿上外套,整理书包。江楠平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小纸袋。
“给,明天的早餐。”他说,“昨天多烤了点面包,放着也是浪费。”
苏芮溪想推辞,但念华已经接过去了,甜甜地说“谢谢江叔叔”。
“多少钱?”苏芮溪去掏钱包。
江楠平摆摆手:“不用,真吃不完。你们帮我解决,我还得谢谢你们。”
他送她们到门口。铜铃又响了,夜风灌进来,带着河水的湿气。
“路上小心。”江楠平站在门内的光里,身后是暖黄的咖啡馆,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巢。
“谢谢。”苏芮溪说。她牵着念华的手走进夜色里,没回头。
回家的路要经过那座桥。
越靠近,苏芮溪的步子越慢。念华已经困得迷迷糊糊,半个身子靠在她腿上,几乎是拖着走。
桥上车辆不多,偶尔有车灯扫过,刺眼的光划过视网膜。苏芮溪走到桥中央时,停下了。
四年前,就是在这里。
她记得那晚下着大雨,雨刮器疯狂摆动也刷不干净车窗。荣小华接了个电话,脸色忽然变了。他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她当时在沙发上,孕吐刚缓过来,整个人虚脱无力。“这么晚了,不能明天去吗?”
“急事。”他套上外套,没看她,“你先睡,别等我。”
然后他出门,车子发动的声音在雨夜里沉闷地响。她走到窗边,看见车尾灯的红光在雨幕中渐行渐远,最后拐上这座桥——
然后就没了。
警方说,监控拍到车子在桥中央突然加速,冲断栏杆,一头栽进河里。速度太快,没刹车痕迹。打捞了三天,只捞上来变形的车壳,人不见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妈妈?”念华迷迷糊糊地叫她。
苏芮溪回过神,发现自己死死攥着孩子的手,攥得太紧,念华的手都红了。她赶紧松开:“对不起,妈妈弄疼你了。”
“妈妈在发抖。”念华仰头看她,睡意醒了些,“冷吗?”
“不冷。”苏芮溪蹲下身,把孩子的外套拉链拉到顶,“走吧,回家。”
她站起身时,视线扫过桥下的河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水下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不是鬼魂,不是亡灵。
是真相。
沉在水底,四年了,也许已经开始腐烂,但还在那里。
她忽然想起荣小华失踪前那个月,有次他们路过这里。他指着桥下的河水说:“这水真深啊,要是掉下去,估计找都找不到。”
当时她笑他:“说什么晦气话。”
现在想来,那是不是一种预演?一种心理铺垫?
夜风吹过,苏芮溪打了个寒颤。她抱起已经走不动的念华,快步走下桥。身后的河流沉默地流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当她走到小区门口,回头看时,桥上的路灯正好有一盏闪了闪,像在眨眼。
像在说:我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来发现。
苏芮溪抱紧了怀里的孩子,转身走进单元楼。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街角,江楠平站在咖啡馆门外,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他站了很久,直到二楼某个窗口亮起灯,才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是一条刚收到的信息:
“你要查的那家幼儿园,有点东西。见面聊?”
他按熄屏幕,把烟放回口袋,转身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铜铃又响了。
这一次,声音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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