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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鸨母的尖叫像一把刀,劈开了醉春楼的纸醉金迷。
楼梯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不止一层,而是从下往上层层逼近——来人不止一队。铁甲摩擦声、刀鞘碰撞声、粗暴的呵斥声混在一起,像潮水般涌上三楼。
颜湛瞬间按住剑柄,眼神锐利地扫向房门:“多少人?”
“听动静,至少二十。”贺晚江侧耳倾听,脸上却没什么惊慌。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支螺子黛,对着铜镜补了补眉梢,“东宫卫队,都是练家子。领头的叫赵衡,太子的心腹,使一柄九环刀,下手狠辣。”
颜湛眉头紧皱:“你怎知——”
“这三年,太子的人来过七次。”贺晚江放下黛笔,转身时已恢复了“秦晚江”那种慵懒妖娆的姿态,“每次都是查逃犯,每次都没查到——因为在这里,我说了算。”
他走到墙边,伸手在壁画牡丹的花蕊处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整面墙向内旋转,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暗道。冷风从深处涌出,带着地下特有的潮霉味。
“带宋时月下去。”贺晚江从袖中摸出一枚夜明珠,塞进颜湛手里,“暗道通到河边废弃的货仓,那里有船。船夫是我的人,你们上船后,他会送你们出城。”
颜湛没接夜明珠:“你呢?”
“我?”贺晚江轻笑,从衣柜里扯出一件崭新的石榴红舞裙,开始更衣,“我是醉春楼的花魁秦晚江,今晚有贵客包场,正在房里伺候呢。”
他说得轻描淡写,手上动作却快得惊人。褪下素白长衫,换上那件红得刺眼的舞裙,重新束腰,将散乱的长发挽成坠马髻,插上一支金步摇。最后,他戴上那半张鎏金面具。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个呼吸。
等颜湛反应过来时,眼前站着的已不再是贺晚江,而是那个颠倒众生的花魁秦晚江——慵懒、妖冶,眼波流转间尽是风尘媚意。
“快走。”秦晚江推了她一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赵衡认识你。三年前劫法场,你在他脸上留了一道疤。”
颜湛瞳孔骤缩。
她想起来了。那个雨夜,法场火光冲天,她一剑斩断囚车锁链时,确实有个使九环刀的将领冲上来,被她反手在左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那人捂着伤口嘶吼:“追!格杀勿论!”
“所以,”秦晚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你不能被他看见。”
楼下传来砸门声,鸨母的哭喊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粗哑的呵斥:“搜!一间一间搜!太子有令,窝藏逃犯者,满门抄斩!”
脚步声已到二楼。
颜湛咬了咬牙,转身冲进暗道。却在入口处回头:“贺晚江,你——”
“我叫秦晚江。”他背对着她,正对着铜镜调整步摇的位置,声音平静,“颜姑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暗道机关缓缓闭合。
最后一隙光里,颜湛看见他转身走向房门,石榴红的裙摆扫过地面,像一抹流淌的血。
---
门被踹开的瞬间,秦晚江正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簪。
冲进来的士兵有七八个,个个披甲执刀,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为首的是个中年将领,左脸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颧骨延伸到下颌,正是赵衡。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秦晚江身上,眼神锐利如鹰:“人呢?”
秦晚江懒懒抬眼,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笑:“赵将军深夜闯我闺房,开口就要人——莫不是太子殿下派您来,接我入宫的?”
她声音又软又媚,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蘸了蜜的钩子。
几个年轻士兵听得耳根发红,下意识别开眼。
赵衡却不为所动,刀疤在烛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少废话!有人看见逃犯宋时月进了醉春楼,还上了三楼。秦姑娘,窝藏朝廷钦犯是什么罪名,你应该清楚。”
“罪名?”秦晚江慢悠悠坐起身,赤足踩在地毯上,一步步走向赵衡,“我一个青楼女子,只知道接客赚钱,哪懂什么朝廷律法?”
她在赵衡面前停下,仰起脸。面具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幽火:“不过赵将军既然来了,不如也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听说您刀法了得,想必……别的功夫也不差?”
她伸手,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划过赵衡胸前的护心镜。
金属冰冷,指尖温热。
赵衡猛地后退一步,脸色铁青:“放肆!”
“放肆?”秦晚江轻笑,收回手,“赵将军踹门闯进来,看我更衣,质问我私藏逃犯——到底是谁放肆?”
她转身走回软榻,裙摆旋开一朵红莲:“要搜便搜。不过我提醒将军,这醉春楼是九王爷的产业。您今夜带兵硬闯,若是搜出什么还好,若是搜不出……”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九王爷的脾气,您应该知道。”
赵衡的脸色变了变。
九王爷,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太子的皇叔。性子乖戾,权势滔天,连太子都要让他三分。若这醉春楼真是他的产业……
“搜!”赵衡咬了咬牙,还是下了令,“仔细搜!床底、柜子、暗格,一处都不许放过!”
士兵们开始翻箱倒柜。
秦晚江重新倚回软榻,闭目养神,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着,泄露一丝紧绷。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将军,床底没有!”
“柜子里只有衣物!”
“窗台、梁上也都查过了!”
一无所获。
赵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灌进来。窗外是漆黑的秦淮河,对岸灯火星星点点。
“将军,”一个士兵小声说,“会不会……从窗户跳河跑了?”
赵衡没说话。他盯着河面看了片刻,忽然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秦晚江:“秦姑娘,方才可听见什么动静?”
秦晚江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动静?有啊。将军踹门的声音,士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
她笑了笑:“我心跳的声音。将军要听听吗?”
赵衡额角青筋跳动。
他盯着她看了足足半盏茶时间,忽然大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摘她脸上的面具——
“赵衡。”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所有人动作一滞。
秦晚江抬起眼,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墨蓝锦袍的男人站在那里,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矍,气质儒雅。手里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正慢悠悠转着。
他身后跟着两个侍卫,腰间佩刀,眼神冷得像冰。
赵衡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煞白:“九、九王爷……”
九王爷缓步走进来,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秦晚江身上,笑了笑:“晚江,受惊了。”
秦晚江起身,盈盈一拜:“王爷。”
“不必多礼。”九王爷虚扶一把,转而看向赵衡,声音依旧温和,“赵将军,深夜带兵闯入我名下的产业,不知是奉了谁的命?”
赵衡噗通跪倒在地:“末将……末将奉太子之命,追捕逃犯宋时月!有人看见他进了醉春楼,所以……”
“所以你就闯进来,惊扰我的客人。”九王爷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缓,却字字如刀,“赵衡,太子要抓人,我不管。但你这般行事,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末将不敢!”赵衡额头抵地,冷汗涔涔。
九王爷没再看他,转向秦晚江:“晚江,你这里可藏了逃犯?”
“回王爷,没有。”秦晚江声音平静,“醉春楼开门做生意,只接客,不藏人。”
“嗯。”九王爷点点头,对赵衡道,“听见了?赵将军,今夜之事,我会亲自向太子讨个说法。现在,带着你的人——”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滚。”
赵衡如蒙大赦,连滚爬爬起身,带着士兵仓惶退了出去。
房门重新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九王爷、秦晚江,和那两个沉默的侍卫。
九王爷走到窗边,看着赵衡带人退出醉春楼,消失在夜色里,才缓缓开口:“人送走了?”
“是。”秦晚江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疲惫的脸,“从暗道去了货仓,现在应该已经上船了。”
“那就好。”九王爷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叹了口气,“晚江,你还要这样多久?”
贺晚江垂下眼:“等事情了结。”
“了结?”九王爷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太子和宋时月的恩怨,是朝堂之争,是权力之斗。你一个本该在贺府享福的公子哥,非要卷进来,何必呢?”
贺晚江没说话。
窗外,秦淮河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河风送来远处画舫的歌声,断断续续,凄凄切切。
“为了颜湛,是吗?”九王爷问。
贺晚江的手指蜷了蜷。
“当年她为了救宋时月,收了你娘的钱,让你误会她贪财。如今你为了护她,扮成花魁,周旋在太子和本王之间。”九王爷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晚江,情深不寿。你这般执着,会害了你自己。”
“我知道。”贺晚江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亮得灼人,“但我欠她的。”
“欠她什么?”
“欠她……”贺晚江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欠她一个解释,欠她三年时光,欠她……本该安稳的人生。”
九王爷看了他良久,最终摇了摇头:“罢了。你既已选这条路,本王便助你一程。太子那边,我会替你挡着。但赵衡今夜无功而返,必定起疑。你这醉春楼,怕是不能久待了。”
“我明白。”贺晚江重新戴上面具,又变回了那个风情万种的秦晚江,“再给我三日。三日后,我会离开金陵。”
“去哪儿?”
“江南。”贺晚江看向窗外,目光穿过夜色,不知落向何方,“她说过的,想去看江南的桃花。”
九王爷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贺晚江一个人。
他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浓妆艳抹、眼波流转的花魁,忽然觉得陌生。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他戴着这张面具,在这座脂粉堆砌的牢笼里,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如今她回来了,却又要走。
“颜湛,”他对着镜子,轻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窗外,夜风更急。
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像极了当年贺府后院,她腰间那串银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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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废弃货仓。
颜湛扶着昏迷的宋时月跳上乌篷船时,船夫已经解开了缆绳。
是个哑巴老汉,花白头发,满脸皱纹。见她上船,只点了点头,便撑起长篙,乌篷船悄无声息滑入河道。
船舱狭窄,只容两三人蜷坐。颜湛将宋时月放平,探了探他脉搏——平稳有力,只是中了迷香,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她松了口气,抬眼看向岸上。
醉春楼的灯火在夜色中渐渐远去,三层那扇窗还亮着,一点暖黄的光,在漆黑的楼体上格外醒目。
他还在那里。
独自面对东宫卫队,面对太子的猜忌,面对所有危险。
为了她。
“姑娘,”哑巴老汉忽然开口——声音嘶哑粗粝,像破旧风箱,“坐稳了。前面有水闸,要快些过。”
颜湛一怔:“你会说话?”
老汉笑了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秦姑娘交代的,这一路,听你吩咐。”
秦姑娘。
贺晚江。
颜湛握紧了剑柄,指甲陷进掌心。
船行至水闸,老汉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朝守闸的兵卒晃了晃。兵卒见了令牌,连忙起身开闸,连问都不敢问。
令牌在月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上面刻着一个“九”字。
九王爷。
颜湛心中了然。原来这三年,贺晚江不仅扮成了花魁,还搭上了九王爷这条线。难怪能在太子眼皮底下,将醉春楼经营成一方庇护所。
船出水闸,驶入城外河道。两岸芦苇丛生,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窃窃私语。
“姑娘,”老汉忽然又说,“秦姑娘让我带句话。”
颜湛抬眼:“什么话?”
“她说,”老汉顿了顿,声音在夜风里飘忽不定,“‘江南桃花快开了,我在金陵等你三日。若你不来,我便去江南找你。’”
颜湛浑身一震。
江南桃花。
那是当年她醉酒后胡说的话。她说塞北风沙太大,想看江南的桃花,想看烟雨蒙蒙里,一树一树的花开。
他竟还记得。
“还有,”老汉补充,“秦姑娘说,宋公子中的迷香,三个时辰后自会醒。醒来后,他会忘记今夜发生的事,只记得自己喝醉了。”
颜湛看向昏迷的宋时月,心中五味杂陈。
贺晚江连这一步都想到了——不让宋时月知道他的身份,不让他卷入更深的漩涡。
他总是在护着她,护着她身边的人。
哪怕自己遍体鳞伤。
“掉头。”颜湛忽然说。
老汉一愣:“什么?”
“掉头,回金陵。”颜湛站起身,夜风吹起她鬓边碎发,露出那双坚定如寒星的眼,“我不去江南了。”
“可是秦姑娘交代……”
“她等了我三年,”颜湛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次,换我等她。”
船在河心打了个旋,调转方向。
夜色如墨,两岸芦苇向后飞掠。远处金陵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浮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颜湛握紧腰间银铃。
贺晚江,这一次,我不会再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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