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白描

　　雨势到后半夜才堪堪收住，天边翻出一抹鱼肚白时，贺酌的车碾过警局门口的积水潭，溅起两道细碎的水花。

　　苏清晏坐在副驾，白大褂被仔细叠好放在膝头，身上套着一件贺酌随手扔过来的黑色冲锋衣，衣摆长及大腿，衬得他原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他指尖捏着那个装了水溶性胶带残留物的证物袋，对着晨光反复看，镜片反射出的光，亮得有些晃眼。

　　“省厅的专家都像你这么闲？”贺酌扯掉安全带，扯着嗓子吼了一声，语气里依旧带着股没散干净的火药味，“盯着这点胶带碎片看一路，看出花来了？”

　　苏清晏抬眼，把证物袋收进随身的工具箱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贺队这话就错了。”他声音淡淡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痕迹学里，从来没有‘没用的碎片’，只有没找对方向的人。那胶带的成分很特殊，是十年前医院常用的那种，现在早就停产了。”

　　贺酌的脚步顿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清晏，后者正弯腰从车里拎出工具箱，晨光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绒边，竟冲淡了几分他身上的冷意。贺酌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转身大步往办公楼里走。

　　重案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堆着小山似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速溶咖啡和泡面混合的味道。年轻警员林小欧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嘴边还沾着点泡面的红油，听见脚步声，猛地惊醒，揉着眼睛站起来：“贺队！苏专家！你们回来了！”

　　“把十年前福利院幼童失踪案的卷宗全搬过来。”贺酌扔下一句话，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扯过一把椅子坐下，长腿随意地搭在桌沿，“还有，把当年负责案子的老刑警张卫国的笔录调出来，我要纸质版。”

　　林小欧应声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抱着一摞泛黄的卷宗回来，吭哧吭哧地堆在贺酌和苏清晏面前的桌上。“贺队，都在这儿了。”她抹了把汗，“张叔的笔录也找到了，不过……”

　　“不过什么？”贺酌抬头，眼神锐利。

　　“不过这份笔录有点不全，最后一页好像被撕掉了。”林小欧的声音低了下去，“我问了档案室的老陈，他说十年前卷宗归档的时候就这样，没人知道少了什么。”

　　贺酌的眉峰狠狠拧了起来。

　　他伸手抽出最上面的卷宗，封面的牛皮纸已经脆了，边角卷着，上面用钢笔写着“南城福利院幼童失踪案”，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贺酌指尖拂过那行字，指腹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像是在触摸十年前那场没散的雨。

　　苏清晏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没急着翻卷宗，而是先拿起那份缺了页的笔录。笔录纸是十年前警局常用的那种，上面的字迹是蓝色圆珠笔写的，有些地方已经晕开了。他戴上白手套，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的边缘，目光一寸寸扫过上面的字。

　　笔录的内容很常规，无非是张卫国叙述当年接案、出警、排查嫌疑人的过程。提到临时工王大壮时，写的是“有重大作案嫌疑，经审讯拒不承认，羁押期间突发意外死亡”，寥寥几笔，轻描淡写得不像话。

　　苏清晏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翻到笔录的倒数第二页，盯着末尾那行字看了很久，忽然抬头看向贺酌：“贺队，你看这里。”

　　贺酌凑过去。

　　笔录的最后一行，写着“嫌疑人王大壮，羁押期间自称有目击者，欲提供线索，后于次日凌晨被发现死于监室”。字迹的墨迹比前面的要重，而且最后一个“死”字的笔画，抖得厉害。

　　“这能说明什么？”贺酌挑眉，指尖点了点纸面，“张卫国那老东西，当年办案就爱糊弄，说不定是写累了，手抖了。”

　　“不是手抖。”苏清晏摇了摇头，他伸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那行字仔细看，“你看墨迹的晕染程度，前面的字是写在干燥的纸上，墨迹扩散得均匀。但这最后一行，纸是湿的，而且……”

　　他顿了顿，把放大镜递给贺酌，指着“死”字的最后一笔：“这里有个压痕，不是钢笔的，是指甲的。写这句话的时候，写字的人很紧张，甚至在发抖，手指用力到抠进了纸里。”

　　贺酌接过放大镜，顺着苏清晏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死”字的最后一笔旁边，有一个极浅的指甲印，小得几乎看不见，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贺酌的眼神沉了下去，他想起十年前的事。

　　那年他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跟着张卫国办案。福利院幼童失踪案闹得满城风雨，上头催得紧，张卫国带着人没日没夜地查，最后锁定了临时工王大壮。贺酌记得，王大壮被抓的那天，跪在地上哭着喊冤，说自己根本没拐走孩子，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可那时候，没人信他的话。

　　后来王大壮死在监室里，警局给出的结论是“自杀”，张卫国在结案报告上签了字，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贺酌那时候还问过张卫国，王大壮真的是自杀吗？张卫国没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贺酌记了十年。

　　“还有这个。”苏清晏的声音把贺酌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份卷宗，是当年福利院的人员名单，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指尖停住了，“你看，福利院院长的名字——周德昌。”

　　贺酌凑过去看。

　　周德昌，男，时年45岁，南城福利院院长，案发后三个月辞职，下落不明。

　　“这个周德昌，当年是重点排查对象。”贺酌的声音沉了下来，“但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晚他在市里参加一个慈善晚宴，有上百人可以作证。”

　　“不在场证明，是可以伪造的。”苏清晏翻到名单的最后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福利院的全体员工合影。照片里的周德昌，穿着一件深色的中山装，肚子微凸，笑容满面地站在中间，看起来慈眉善目。

　　苏清晏的指尖，却落在了周德昌的左手手腕上。

　　“贺队，你看他的手表。”苏清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是十年前瑞士产的一款限量版手表，价格不菲。一个福利院院长，工资不高，怎么买得起这么贵的表？”

　　贺酌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周德昌手腕上的那块手表，表盘是金色的，在照片里格外显眼。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当年排查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王大壮身上，没人去深究周德昌的经济状况。

　　“还有这个。”苏清晏又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是当年福利院的财务报表，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的。他指着其中一行，“案发前半年，福利院的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五十万的汇款，汇款人信息被涂掉了。”

　　贺酌拿起财务报表，指尖用力，几乎要把纸捏碎。

　　五十万，十年前的五十万，不是一笔小数目。一个福利院，平白无故地多了这么一笔钱，说没问题，谁信？

　　“看来当年的案子，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贺酌把报表扔回桌上，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熬夜加上淋雨，他的头隐隐作痛，“张卫国的笔录缺了一页，周德昌的来路不明的汇款，还有王大壮死前说的目击者……这背后，肯定藏着什么。”

　　苏清晏没说话，他又拿起那份缺页的笔录，对着阳光看。纸页的边缘，有一道极浅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贺酌：“贺队，你认识张卫国吗？”

　　“认识。”贺酌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复杂的情绪，“他是我师父，带我入的刑侦这行。三年前，他退休了，回了乡下老家，很少联系。”

　　苏清晏的指尖，轻轻落在笔录的缺页处。

　　“那这份笔录的最后一页，说不定不是丢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贺酌的心里，“是被人故意撕掉的。而且，能接触到卷宗的人，除了档案室的人，还有……当年办案的人。”

　　贺酌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窗外的晨光，已经彻底亮了，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桌上的卷宗上，那些泛黄的纸页，像是突然活了过来，诉说着被掩埋了十年的秘密。

　　“林小欧！”贺酌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查！给我查周德昌的下落！还有，联系乡下的派出所，我要立刻见到张卫国！”

　　林小欧应声跑出去，脚步声急促。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贺酌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指尖的烟燃了一半，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回过神，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苏清晏坐在桌前，又拿起了那个装着胶带碎片的证物袋。他看着那些细碎的、近乎透明的碎片，忽然想起井底的三具骸骨。那些孩子，在被掩埋的十年里，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有人来揭开真相？

　　“贺队。”苏清晏忽然开口。

　　贺酌回头看他。

　　苏清晏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张福利院合影上，照片里的孩子们，笑得天真烂漫，站在周德昌的身后，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你说，那个目击者，现在还活着吗？”

　　贺酌没回答。

　　他看着照片里的孩子们，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十年前的雨，好像又下了起来，淋得他浑身发冷。

　　他知道，这起案子，一旦揭开了口子，就再也收不回去了。而他，已经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林小欧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色苍白得吓人。

　　“贺队！查到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周德昌……周德昌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了外省的一个出租屋里，死因是……煤气中毒！”

　　贺酌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苏清晏手里的证物袋，“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

　　晨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这办公室里的沉沉阴霾。那些被掩埋了十年的秘密，像是一头蛰伏的猛兽，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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