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章:宸宇初定·眉山染轻霜
翌日清晨,程砚是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柔软与暗香中醒来的。
身下是寸锦寸金的云锦褥子,身上覆着轻如烟霞的丝绒被。帐幔是雨过天青的软烟罗,透过朦胧的纱,可见窗外天色已亮,鸟雀在枝头啁啾。他动了动,浑身的骨头却像是被那过于绵密的床榻吸走了力气,只余下一种沉溺般的酸软。更重要的是,身侧温热的气息提醒着他——昨夜并非梦境。
他僵着脖子,极缓慢地侧过头。
昭昭睡得正熟。褪去了繁重钗环,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如云锦般铺散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嫣红的唇微微抿着,睡颜纯净得不可思议,全然没了昨夜那种逼人的审视与掌控。她的一只手,甚至无意识地搭在他的寝衣袖口上,指尖微蜷,像个依赖的孩童。
程砚看着,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瞬。但随即,更深的惘然涌了上来。这便是他今后的妻子,大清朝最尊贵的公主,与他云泥之别的存在。昨夜她那句“你是我的”,言犹在耳,是宣告,亦是枷锁。
他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她。早有穿戴整齐、屏息静气的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捧来温水、青盐、布巾,伺候他洗漱。动作轻巧熟练,目不斜视,但程砚仍能从她们低垂的眼睫后,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这打量让他如芒在背。
刚换上一件内务府新送来的、料子极好却依旧不甚合体的常服,外间便传来细微的响动。一个穿着体面、约莫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的太监躬身进来,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榻上的人听见,又不会惊了睡梦:“给额驸爷请安。奴才赵德宝,是府里管事太监。公主殿下昨日吩咐了,若您起身,请先用些早膳。殿下习惯辰时三刻起身,巳初理事。”
程砚点点头,没说什么,跟着赵德宝出了内室。外间已摆好了膳桌,琳琅满目十几样点心粥品,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只觉毫无胃口,勉强用了半碗碧粳米粥,便搁了筷子。
“额驸爷可是不合口味?奴才让厨房再……” 赵德宝察言观色,立刻上前。
“不必,” 程砚打断他,声音有些干涩,“很好。只是……初来乍到,有些不惯。”
“额驸爷折煞奴才了。” 赵德宝笑容妥帖,“这府里上下,都是伺候殿下和您的。您有何需要,只管吩咐。”
正说着,内室有了动静。宫女们鱼贯而入,接着,便见昭昭走了出来。她已换上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缎袍,袖口裙裾绣着缠枝玉兰,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脂粉未施,却愈发显得眉眼如画,清艳逼人。只是那眼神,醒着时便恢复了惯常的清明与一丝慵懒的锐利。
她扫了一眼膳桌,目光在程砚几乎没动过的碗碟上停了停,没说什么,径自在主位坐下。立刻有宫女上前布菜,她举止优雅,吃得却不多,动作间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贵气。
“睡得可好?” 她喝了口杏仁茶,忽然问,眼睛却没看程砚,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很好。” 程砚答。
“嗯。” 昭昭放下茶盏,拿起丝帕按了按唇角,这才抬眼看他,“这府邸是皇阿玛前年赐的,原是按着亲王世子的规制改建,有些地方我嫌匠气,又让他们改了改。你既来了,各处看看,有不妥的,或需要添置什么,告诉赵德宝便是。”
“谢公主。” 程砚垂眸。
昭昭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他这过分恭谨疏离的称呼不甚满意,但并未纠正。她站起身:“我要去前头书房看看这几日的礼单和拜帖。你……”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依旧紧绷的肩背:“若无事,可去书房寻些书看,或者到园子里走走。午间我回来用膳。”
说完,便带着一群宫女太监,款款去了。留下程砚一人,对着满桌珍馐和空旷华丽的厅堂。
他确实去了书房。公主府的书房极大,分了内外数间。外间陈列着各类书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甚至一些杂学奇技,应有尽有,许多还是珍贵的孤本、抄本。里间则是昭昭处理事务之所,此刻她不在,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礼单、账册,以及架上按省府分类的文书匣子,无声昭示着这位年轻公主需要掌控的庞杂事务。
程砚不敢进里间,只在外间书架前徘徊。手指抚过那些光滑的书脊,心中却一片茫然。这里的一切,书籍、珍宝、仆从、乃至空气里弥漫的权势味道,都属于昭昭。而他,像是一个误入宝山的乞丐,格格不入。
随手抽出一本前朝笔记,刚翻开,就听外头隐约传来人声,似是赵德宝在低声训斥谁:
“……糊涂东西!殿下昨日大婚,何等喜气?那等没眼色、嚼舌根的腌臜话,也敢在府里传?是嫌脖子上的玩意儿太结实了么!”
另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声音求饶:“赵爷爷饶命!奴才、奴才也是听角门上小顺子多了一句嘴,说外头有人议论额驸爷……奴才再不敢了!”
“议论?” 赵德宝声音更冷,“外头说什么,是外头的事。进了这公主府,就得把招子放亮,把嘴缝严实!殿下最厌底下人没规矩、乱打听。你,自去管事嬷嬷那儿领二十板子,调去浆洗处。小顺子,撵出去,永不再用。”
“赵爷爷!奴才知错了!求您……”
求饶声很快被拖远。书房外恢复寂静。
程砚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发白。外头议论他什么?无非是那些话。而昭昭,用她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式,在为他“挡着”。这庇护并非温言软语的宽慰,而是雷霆手段的震慑。他该感激吗?可他只觉得,那二十板子和被撵出去的下人,就像抽在他脸上的无形耳光,提醒着他的“依附”地位。
午膳时,昭昭果然回来了。膳桌上气氛沉默。昭昭似乎处理了不少事,眉眼间有一丝淡淡的倦意,但心情不坏。她甚至亲自用公筷给程砚夹了一块糟鹅信。
“尝尝这个,南边来的厨子做的,味道还正。”
程砚道了谢,默默吃了。味道极好,但他食不知味。
“下午礼部那边有人过来,核对些仪制琐事。” 昭昭一边慢慢喝汤,一边像是随口交代,“你若不想见,就在屋里歇着。”
“我……” 程砚迟疑一下,“我想出府一趟。”
昭昭抬眼看他:“去哪里?”
“去……拜祭先父先母。” 程砚低声道。父亲灵柩暂厝在京郊一座小寺庙,母亲则早葬回原籍,他如今既已“安顿”,理当告知父母。
昭昭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看了他片刻,点头:“应该的。让赵德宝备车,多带几个人。早去早回。”
她的爽快,反而让程砚有些意外。
下午,一辆不起眼但内部舒适宽敞的青呢马车,在几个便装护卫的随行下,驶出了公主府角门。程砚坐在车里,听着外面市井熟悉又陌生的喧嚣,恍如隔世。离那座华丽的府邸越远,他胸膛间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似乎才稍稍纾解。
寺庙清寂,父亲灵位前烟火冷清。程砚跪在蒲团上,看着牌位上“显考程公讳书海府君之灵位”几个字,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是重重磕了三个头。
“父亲,母亲,儿子……成家了。” 他低声说,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说娶了天家贵女,荣宠无限?说寄人篱下,前途未卜?
祭奠完毕,已是夕阳西下。马车回程,经过正阳门外大街时,忽然速度慢了下来。外面传来嘈杂声,似有车辆拥堵。
程砚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前面路口,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挤在一处,似是互不相让。其中一辆尤其嚣张,车夫正扬着鞭子,对着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喝骂:“瞎了你的狗眼!敢挡我们爷的道?知道车里坐的是谁吗?是简亲王府的三贝子!”
那青篷马车车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告罪,却因前后被堵,一时挪动不开。
简亲王府的三贝子?程砚略有耳闻,是个出了名的纨绔。他不想惹事,正欲放下车帘,却见那华贵马车帘子一掀,一个穿着宝蓝团花袍、面色浮华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满脸不耐,目光扫过周围,忽然就定格在程砚这辆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讲究的马车上,以及车边那几个虽穿便装、但身形气质迥异于寻常家仆的护卫。
那三贝子眼睛眯了眯,竟推开搀扶的小厮,跳下车,晃晃悠悠朝着程砚的马车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混杂着好奇与恶意的笑容。
“哟,我当是谁家的车驾,这般不懂规矩,堵在这儿。” 他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人都能听见,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程砚的车厢,“看着眼生啊。怎么,车里是哪位贵人?缩着不见人?”
程砚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麻烦来了。这恐怕,就是他作为昭伦公主额驸,需要面对的“风刀霜箭”的第一缕。
护卫首领上前一步,挡在车前,抱拳沉声道:“这位爷,请行个方便。”
“方便?” 三贝子嗤笑一声,用马鞭虚点那护卫,“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爷说话?让车里的人出来!爷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排场不大,架子不小!”
四周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那被堵的青篷马车主人早已吓得缩了回去。
程砚手心渗出冷汗。出去,必受羞辱。不出去,更坐实了“缩头”之名,且可能将事态闹大,终究还是会传到昭昭耳中。
就在他指尖发凉,准备硬着头皮推开车门时,街道另一端,忽然传来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以及一声更加清脆、甚至带着几分娇蛮的喝问:
“前面怎么回事?谁家的狗挡了本宫的路,还不滚开!”
这声音……
程砚和那三贝子同时一愣。
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小马驹驮着个红衣少女,在一小队精锐侍卫的簇拥下,如一团火云般疾驰而来。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得明眸皓齿,眉眼间竟与昭昭有三分相似,只是更加张扬外放。她一身骑装,手持一根精巧的马鞭,俏脸含霜,目光扫过堵住的路口和三贝子,最后落在程砚的马车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下巴抬得更高。
三贝子显然认出来人,嚣张气焰顿时一窒,脸上挤出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和惠公主……”
“少套近乎!” 红衣少女——正是康熙另一位颇受宠爱的小女儿,昭昭的异母妹妹和惠公主,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指着他,“允禐,你又在街上横行霸道?惊了我的马,你担待得起?还不带着你的破烂玩意赶紧滚开!耽误了我去见昭伦姐姐,仔细你的皮!”
允禐(三贝子)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众目睽睽之下被个小丫头如此叱骂,面子实在挂不住,但又深知这位小公主和她姐姐一样,是宫里一霸,惹不起。他咬牙瞪了一眼程砚的马车,终究不敢发作,灰溜溜地挥手让自家马车后退让路。
和惠公主哼了一声,这才策马来到程砚车前,歪着头,好奇地透过车窗缝隙往里瞧了瞧,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清脆:“车里可是新姐夫?我姐姐让我去府里玩,正好撞见。姐夫别怕,这些混账东西,就是欠收拾!” 说完,也不等程砚回应,一扬鞭,“小白,我们走!” 竟是带着人,风风火火地朝着公主府方向去了。
路口瞬间畅通。程砚的马车重新启动。
他靠在车厢壁上,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而心中翻涌的,却是更复杂的情绪。羞辱被突如其来的解围冲淡,但解围的方式,依然来自昭昭的权势荫庇——即便是她妹妹。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公主府的轮廓在前方显现,巍峨依旧,灯火通明,像一头沉默蹲踞的巨兽。
今日之事,不过是微风初起。真正的“霜剑”,恐怕还在后头。而他那句“你是我的”,此刻听来,除了枷锁,似乎也隐隐成了一层……薄甲。
马车驶入角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程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迷茫被一种坚硬的、晦暗的东西取代。
他得尽快熟悉这座府邸的规则,熟悉她。
至少,下次面对“允禐”之流时,他不能只靠女人(哪怕是公主)的庇护,才能脱身。
哪怕,这第一步,只是学会在她面前,如何不显得那么……无用。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