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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隆冬,雪如鹅毛,院落中的腊梅傲然孑立。
这些时日我会认了许多字,但唯独在写字一事上尤为没天赋,黎璟说我的字就像夏天的蚊虫般歪歪扭扭。
每每他只能握住我执笔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如何写好。
少年洁白的腕骨上的一双手漂亮极了,骨节分明,秀窄修长。
有时教到难写的字时,他便会去雪地里折一只枯枝,让我在硕大的雪地里,将这个字一笔一划都要写好。
黎璟,我最先学会的是他的名字。
而他却总是握着我的手说:“闻月,这是你的名字,一定要写好。”
6
日子细水长流的过着,我的厨艺渐好,黎璟脾胃也好了起来。
今年初夏,黎璟十九岁生辰。
午后阳光刺眼,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忽然来膳房找我。
“傻乎乎的阿月,福气到了。”
灶房内热烘烘的,张嬷嬷面上带着笑,将我拉至膳房外的石阶上说话:“夫人念你性子和顺,人也老实,要将你派去贴身侍候公子。”
“贴身侍候?”
我还来不及反应,张嬷嬷又将头凑的更近了些:“就是通房丫鬟。”
“通房丫鬟,那是做什么?”我入府这么久,从未听说过主子身边有过这么个位置。
张嬷嬷一拍大腿:“也怪我们府中只有公子一个,你未听说过,就是一直待在公子身边与公子作伴,不会像膳房的阿菊那般被指给庄子上的庄头,搬出府去。”
永远待在黎璟身边。
话到此处,院中绿树似发新芽。
我颔首道:“阿月愿意。”
张嬷嬷满意的点了点头,即刻叫人打点了我的东西去黎璟的西院。
我被安置在黎璟居室的耳房中,越过一道碧纱橱,就能看见黎璟的床榻。
张嬷嬷临走时在我怀里塞了一本巴掌大的小书。
“阿月,趁公子回来前多看看,别在侍候时惹得公子不快。”
待她走后,我翻开小书,泛黄的宣纸上,男女情事墨色浓郁,不过匆匆几页,就叫人喉咙发紧。
黎璟这些时日多在宣府听鸿儒盛夔讲学,日日都很晚才归家。
入夜,月明星稀,黎璟终于回来了。
夜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袍,他愣了一瞬。
“阿月,你怎么在这儿。”
见他回来,小书上的图册在脑海中清晰开来。
我为他奉上一盏茶,声音有发紧:“夫人让我来贴身侍候公子。”
细密的茶沫拂在盏上,黎璟面上的疑惑散开,逐渐了然。
他坐在榻上侧目看向我:“阿月可知贴身侍候的意思?”
我点点头:“就是做公子的通房丫鬟。”
夏夜风凉,吹的屋内烛火摇晃,榻上少年恍如谪仙,我学着画册上的样子靠近黎璟的脸,想要亲他一口,后颈却冷不丁被他抓住。
“阿月。”他的嗓音沉下几分:“可记得,我曾教你,人要有尊严。”
我的脸僵在半空,舔了舔唇:“记得。”
“你不该做通房丫鬟。”
他如是说着,脸逐渐靠近。
“阿月,通房丫鬟,将来是会被欺负的,可被人随意欺负,就没有尊严了。”
他蹙着眉说的认真。
我看向他的澄净的双目,却只记得那句,能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可张嬷嬷说,做了通房丫鬟,就能永远陪着公子,公子救阿月性命,教阿月读书认字,阿月不怕受欺负。”
后颈的力道逐渐松开,黎璟垂下眼眸,眼睫微颤:“阿月,你如此,是为报恩吗?”
“是。”我立刻答到,说完后,却觉得也不完全是。
更多的,是我自己想要留在他的身边。
屋内帷幔翻飞。
黎璟抬眸,目光有些失落,我将头缓缓贴过去,想要完成方才未完成的事。
后颈却又被他抓住了:“阿月,这些事情,只能和喜欢的人做,你为报恩,不必做到如此。”
“阿月喜欢公子。”我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后颈的力道骤然有些松动。
我趁着此时,唇瓣轻点在黎璟阴影下的侧脸。
末了,还不忘再补上一句。
“这世上,阿月最喜欢公子。”
榻上人仿佛僵住,灯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半晌,只听他嗓音低沉道:“阿月,不可反悔。”
他的声音沙哑许多,我正要回答,衣衽里张嬷嬷给的小书却在此时应声落地。
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他的脚边,夜风吹的书册翻飞,男女情事跃然纸上。
我看着地上那书册一时晃神,顷刻间,双目便被人覆住了。
“别急,阿月。”
这夜,黎璟没收了张嬷嬷给的小书,洗漱过后,就让我回屋歇息了。
夜深,窗外虫鸣稀疏,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今夜的黎璟。
他说让我不可反悔,想必即是同意我留在他身边了。
7
可后来,好像并非如此。
黎璟待我更冷淡了些,就寝也去了书房。
我每日只能借送点心才能去书房见他一面。
府中流言四起,就算我去往膳房寻桂嬷嬷,能听见那些嚼舌头的话。
回廊下,丫鬟与小厮的交谈声渐渐入耳。
“送上门公子都不要,这阿月真是可怜。”
“咱们公子既不逛花楼,也不豢养美婢,夫人也是怕公子在明年迎娶陆家二姑娘时还不通人事,这才选了平时最得公子照拂的阿月过来”
“依我说得照拂又如何,也不过是主子的怜悯罢了,他们骨子里还是嫌弃我们是奴婢,你看阿月生的跟朵花似得,公子还不是嫌弃。”
黎璟要娶妻了?所以才对我避之不及。
心似被重石压住般喘不过气来,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回了西院。
院中桂花树花簇金黄,秋风一吹,洋洋洒洒的吹落在人的身上。
“低花树映小楼妆,秋入眉心两点愁。”
身后忽传来一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回过头,只见月洞门处站的男子面孔陌生,白玉束冠,墨色衣袍,生的一副笑意莹莹桃花面。
“宣跃,在我府中,还是稳重些好。”
黎璟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门口。
我想起方才听来的话,不自觉垂下眼帘,朝二人行礼后便匆匆退下。
陆家是临安百年书香门第,黎璟娶她,门当户对。
闻月,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蝼蚁怎能妄想触摸云宫的月亮。
他救你性命,予你重生,人应当懂感恩。
所以能留在他身边就好,其余不要多想了。
8
春闱渐近,黎璟看书愈发刻苦了,每每深夜,书房的窗影上仍旧能见到他伏案夜读的身影。
夜深,书房烛火犹未熄,我在书房外桂花树下,偷偷在窗影上描画他的身影,也偷偷祈愿。
愿来年春闱,黎璟蟾宫折桂。
9
那日过后,这名唤宣跃的男子几乎每日都来府中。
嬷嬷说他是夫人娘家的侄儿,最近刚举家搬来临安,来年春日也是要科考的,时常来府内,是来找公子温书。
温书?可哪有人日日跑来厨房温书的。
指尖扁豆被我不小心掐成了两半,宣跃见状,凑过头来问我手可疼。
我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宣公子,厨房烟大,你还是回书房吧。”
宣跃闻言将脸凑得更近了:“我饿了,想吃你做的点心。”
我退后一步指了指水缸中浸泡的瓷碗:“宣公子,这才刚用过午膳不久。”
“可你每日这个时候,不都给黎璟做吗?”宣跃面上一副委屈的样子接着道:“今日,就让我先吃如何?”
我微不可查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何时招惹了个粘人精回来。
秋去冬来,天越发冷了,怕书房内的黎璟受凉,我未从迎风的正门走,而是从西面的耳房进入。
屏风后,往日那个手不释卷的黎璟,此刻竟专心致志的雕刻着一块拇指般大小的月白色玉石。
书房门忽然从外开了条缝,冷风吹得黎璟从手中的事务中抬起头来。
他余光瞥了我一眼,那方才还捏在他手中的玉石,立时没了踪影。
宣跃跨步进屋内,还没走至黎璟跟前便迫不及待的将我今日在小厨房做糕点给他吃一事说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回味十足来一句:“经阿月手做出来的桂花糕着实合我心意,也不知那剩下的半盒,表哥尝了没有。”
寒风吹的屋内书本翻飞。
书房内静默一瞬,黎璟面色如常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食盒,尝了一口食盒中的桂花糕:“比之儿时,阿月的手艺确实一年比一年精进。”
宣跃见黎璟神色未改,许是觉得无甚意思,嘴角微不可查一瞥。
可我却看的出来,黎璟在极力克制自己心中的不快。
书案上的宣纸被瓷盘上的水汽晕湿,书本也被食盒压的歪七倒八。
他曾说过,不可在书案上进食,而今却在书案上一口气吃了两个桂花糕。
11
初冬,雪花像罐子里的盐粒细密晶莹。
听府中的人说,这些时日夫人常邀陆二姑娘过府一叙,每至黄昏,还让黎璟亲自送陆二姑娘回家。
初冬的阳光暖烘烘的,照的人心中的不快都散了些。
“阿月。”
不远处,许久不见的宣跃正立在一株堆满雪的枯树下。
自那日的桂花糕后,黎璟便不许他再踏足西院了,我也许久未见过他。
“宣公子。”我屈膝向行了一礼,正要走,宣跃却突然挡在我的身前。
“阿月,我带你出府去玩,如何?”
“奴婢还有许多功夫未做,先回去了。”
说罢,我打算绕开他。
宣跃却依旧不肯放我走
“你就不想知道,黎璟这些时日在外面都在干嘛,难道是,成日与那陆二姑娘耳鬓厮磨。”
我低垂着头,努力抑制住自己面上的不自然:“宣公子,放奴婢走吧。”
手腕猛的被人拽住,宣跃拉起我便往府门走。
马车一路疾行,我看着窗外逐渐静谧的街景,逐渐疑惑。
“这陆家的府邸,总不能在山上。”
宣跃递了盏热茶过来:“阿月好不容易出府一趟,我带你去山中孤亭烤兔子吃。”
“宣公子,丫鬟擅自离府是会被发卖的,请放我回去”
“表兄怎会舍得发卖阿月。”
宣跃话未说完,马车猛地停驻,方才那杯没喝的茶悉数泼在了我的衣裙上。
我惊慌未定,却忽听马车外传来黎璟的声音。
“宣跃,放了阿月。”
车门打开,山间风停雪住,黄昏的天光穿过树林落在黎璟身上,他仅着一层单衣骑在马上,好似那年盛夏,纵马救下我时的样子。
只是这次,黎璟面色着实难看,尤其是抬眼看向宣跃时。
宣跃眸光微动,表情竟有些得意起来:“表兄这是生气了?”
“父亲常在我面前夸你稳重守礼,如今看来,也不过凡尘间的俗人一个。”
黎璟闻言,驾马逼近宣跃,冷笑一声:“将旁人视为玩物之人,有何资格评价他人。”
话音落,黎璟一如当日在桂花树下时,向我伸出了手,这次,我没有迟疑,径直将手放了上去。
许是只着了身单衣的缘故,他的手格外冷。
上马后,少年的胸膛更是冰冷,我侧过头,以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声:“公子可冷?”
黎璟并未回应我,双臂的力量更紧了些,整个人都贴到了我的后背上,把我包裹的有些喘不过气。
晚霞映照山林,黎璟带我走的却不是回府的路。
马车停在了南市的一户民居前。
不等我这是何处,黎璟径直将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一进的院子青瓦环绕,石阶上积雪未消。
天色拂晓,雪花洋洋洒洒自天幕降下,我本想先去屋中找件衣服给黎璟披上。
没走几步,他却忽然上前抱住了我。
“阿月,说好了的,不许反悔。”
漫天雪花好似霎时停驻,那夜朦胧的记忆袭来,我突然明白了黎璟所说的尊严二字。
“公子不是也后悔了吗?”
我感受到颈侧的鼻息微滞,黎璟松开我,垂下眼眸竟有些发红。
“阿月,我从不曾....”
“那你为何待我越发冷淡。”我出言打断他:“只因你与陆家小姐即将成婚?”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硬的和他说话,雪花落在我们二人之间,犹如一堵无形的墙。
“黎家与陆家门当户对,本就是天作之合,是我的错,我曾以为,能永远留在你身边就很满足了,但自我知道你要成婚后,心里的不快愈发堆积,是我,生出了奴婢不该有的嫉妒之心。”
我垂下头,不让他看见我落泪的样子:“公子,如今阿月才明白了你说的尊严二字,阿月即使是奴婢,爱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被践踏半分。”
滚烫的泪珠顺着下颌滑落,一双冰凉透骨的手却忽然捧起了我的脸。
“傻阿月,我待你并非冷淡,是怕将来成亲后,府中人对你多有些不入耳的流言,
他指尖拂过我面上的泪痕:“还有,说好了不反悔,我怎会娶别人。”
黎璟眉毛一挑,说完竟直接俯身吻住了我。
脑海中飞速闪过张嬷嬷送的画册,这是第六页的内容。
如果我没记错,下一页是解腰带。
他的手很冷,唇间的温度却十分火热,我鬼使神差的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下一瞬,双手被他束在了身后。
他的鼻息绕过我的耳侧:“第七页等成亲后,阿月别急。”
飞雪愈盛,少年连睫毛间都覆着白雪,原来他也看了那画册。
“成亲?”我终于回过神来,问到。
“嗯。”
天地间风雪愈盛,黎璟领着我入了屋内。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云锦荷包,里面是我的身契,与一张地契。
身契与地契,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便可脱奴籍。
“阿月,此后这座院子便是你的家,你想做何事,也不必再为出身限制。”
“家?”我的鼻头忽有些酸,梦里的南州已经离我很远了。
“公子,就算我非奴籍,夫人与老爷也不会同意你娶我。”
“相信我,阿月”黎璟握住我的手,眉眼一如往常温柔:“有任何问题都不要退缩,好吗?”
“待我科考归来,便来娶你。”
可他终究没能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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