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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认亲宴上的牛肉锅贴
第二章认亲宴上的牛肉锅贴
宋清明是被熏醒的。
不是药味,是香。那种很贵的、沉静的檀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甜。他睁开眼,盯着纱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郁府。
昨天半夜的事像场荒唐的梦。蓝衣女子——郁风莲,郁家的大小姐——哭了一场后,又恢复了温婉端庄的模样,只轻声细语地吩咐丫鬟好生照看,便离开了。留下宋清明抱着一块刻着“荷”字的船板,在满脑子浆糊中昏睡过去。
“公子醒了?”
纱帐被轻轻撩开,两个穿着藕荷色比甲的丫鬟站在床边,一个捧着铜盆,一个托着衣物,笑得像两朵刚开的芍药。
宋清明下意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你们……”
“奴婢春桃,这是夏竹。”捧盆的丫鬟福了福身,“大小姐吩咐了,伺候公子沐浴更衣,晚些时候家宴。”
“家宴?”宋清明愣住。
“是呀,”夏竹把衣物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是一套月白色绸衫,料子光润,样式素雅,“老爷夫人虽不在了,但大少爷说了,二公子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定要好好庆贺。”
二公子。
这三个字像石子砸进心湖。宋清明想起郁风莲哭红的眼睛,想起她摸着船板说“这是我弟弟刻的”。
“我不是……”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什么?说你们认错人了,我只是个落水的倒霉探花,碰巧捡到了你们家弟弟的遗物?那这块板子怎么解释?那场诡异的大火和反锁的舱门怎么解释?
春桃已经拧好了热毛巾递过来:“公子先擦把脸。水已经备好了,在屏风后头。”
宋清明稀里糊涂地被扶起来,稀里糊涂地擦了脸,稀里糊涂地被引到屏风后。果然有个大木桶,热气蒸腾,水面飘着几片干桂花。
他泡进热水里时,整个人才真正清醒过来。
不对,这不对。
郁家是金陵望族,虽不如鼎盛时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的家族丢了嫡子,难道随便捡个长得像的、拿着信物的人就认了?没有查验?没有怀疑?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手腕上确实有道旧疤,十岁那年爬树摔的,位置很隐秘,藏在腕骨内侧。
郁风莲没看过这道疤。昨天她只盯着他的脸和那块板子。
那是谁……
“公子,更衣了。”春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从浴桶里出来,换上那套月白绸衫。料子极好,贴在身上滑溜溜的,尺寸竟也合身,肩宽腰围都恰到好处。宋清明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眉眼清朗,因为落水还有些苍白,但确实……确实有几分富贵公子的模样。
“衣柜里还有些衣物,公子看看合不合心意。”夏竹拉开靠墙的衣柜。
柜子里挂满了衣裳,春夏秋冬各季都有,全是新做的,料子款式都讲究。宋清明扫了一眼,目光突然顿在柜子最底层——那里叠着一套衣服,颜色暗淡,料子普通,尺寸明显小很多,像是给半大孩子穿的。
他蹲下身,拿起那套衣服。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袖口有磨损的痕迹,领口绣着一小片歪歪扭扭的荷叶。
“这是……”他抬头。
春桃轻声道:“是二公子十岁那年的旧衣。大少爷吩咐了,原样留着,不许扔。”
宋清明的手指摩挲着那片荷叶绣样。针脚稚拙,线头也没藏好,一看就是孩子的手艺。
郁荷风。那个十岁落水失踪的郁家二公子。
他放下衣服,站起身时觉得胸口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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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设在郁府的“听荷堂”。
宋清明跟着春桃夏竹穿过回廊,一路所见,处处透着“隆重”二字。廊下挂满了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着金色的“归”字。丫鬟仆从小步快走,手里捧着食盒酒具,见到他都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二公子”。
这戏演得真全。宋清明心里冷笑。
听荷堂是座敞轩,三面环水,此时正是初秋,残荷还未尽枯,在暮色里显出一种颓败的美。轩内已经摆好了宴席,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块金匾,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兄弟团聚”。
落款让宋清明眼皮一跳——当朝皇帝的私印。
“皇上亲笔题的。”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清明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深蓝锦袍的男人站在廊下。三十岁上下,面容冷峻,眉眼与郁风莲有几分相似,但更硬朗,像用刀刻出来的石像。眼下有一抹倦青,像是很久没睡好了。
“大少爷。”春桃夏竹齐声行礼。
郁风荷。郁家现在的掌舵人,官居户部侍郎,金陵城里人人敬畏的郁大人。
他没有看丫鬟,目光直接落在宋清明脸上。那眼神很深,像口古井,看不出情绪。
“进去吧。”郁风荷只说了三个字,便率先走进敞轩。
宋清明跟进去,发现宴席的排场比想象中还大。长条桌案上密密麻麻摆了三十道菜,冷盘热炒、汤羹点心,琳琅满目。每道菜都精致得像是艺术品,但诡异的是——
有十五道,是他从小爱吃的。
糖醋小排、清蒸鲥鱼、蟹粉豆腐、酒酿圆子……甚至有一道“荠菜馄饨”,那是扬州老家清明时才吃的时令菜。
宋清明后背发凉。这些喜好他从未对人提过,殿试时填的籍贯履历也只写了“扬州人士”,没有详细到口味偏好。
“坐。”郁风荷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左手边的位置。
宋清明僵硬地坐下。郁风莲坐在他对面,温柔地笑着:“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让厨房各样都做了些。尝尝合不合口味?”
丫鬟开始布菜。宋清明盯着碗里那只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芋苗”,手有点抖。
芋头切成均匀的小块,炖得软糯,红糖汁浓稠得能挂勺,金黄的桂花碎浮在碗沿,像洒了一把碎金子。
这是他母亲生前每年中秋必做的。做法很独特:芋头要先蒸后炖,红糖要用老冰糖加蜂蜜熬,桂花要选用初开的金桂,且必须在出锅前撒,早了会苦,晚了不香。
母亲说,这是她娘家传下来的方子,金陵本地人都未必会这么做。
“怎么不吃?”郁风莲轻声问,“不喜欢甜食?”
宋清明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甜糯温热,桂花的香气在舌尖化开——和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他抬起头,看向郁风荷。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夹一块“牛肉锅贴”,动作优雅得像在品茶。
锅贴煎得金黄酥脆,咬开时汁水四溅,混着牛肉和葱姜的香气飘散开来。郁风荷吃得专注,仿佛这场宴席真的只是为了欢迎弟弟回家。
宴至一半,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深蓝官服的男人匆匆走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他在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面,最后落在宋清明脸上。
“抱歉,衙门有事耽搁了。”他的声音比郁风荷更冷,像结了冰的石头。
郁风莲笑道:“风荷,就等你了。快坐。”
宋清明这才反应过来——这位才是郁风荷?那刚才那位……
“我是郁风莲的夫君,周明轩。”蓝衣官服的男人在郁风荷右手边坐下,淡淡解释道,“在都察院供职。”
监察御史周明轩。宋清明听过这个名字,殿试放榜那日,同科的进士们私下议论,说这位周御史是皇上眼前的红人,铁面无情,弹劾过不少权贵。
所以主位上那位是……
“我是郁风荷。”主位的男人放下筷子,终于正式介绍自己,“风莲的长兄。”
宋清明脑子有点乱。郁风莲的丈夫姓周,郁风莲的哥哥叫郁风荷,那郁家二公子郁荷风……这名字取得真省事。
“让你久等了。”郁风荷——现在宋清明确定是他了——看向宋清明,说了入席后的第一句话,“尝尝这道‘金陵盐水鸭’,用的是老卤,腌了三天。”
宋清明依言夹了一块。鸭肉咸香适口,皮薄肉嫩,确实是上品。
郁风荷又说第二句话:“殿试策论我看了。第三卷论黄河疏浚,你提的‘分沙堰’想法不错,但预算算少了,至少再加三成。”
宋清明的筷子停在半空。
他的策论分三卷,水利、边贸、吏治。第三卷水利部分确实写了“分沙堰”的构想,那是他翻阅古籍后自己琢磨出来的,从未与人讨论过。而且他特意把预算压低了两成,为了显得更“务实”。
郁风荷怎么知道?
“哥,”郁风莲嗔怪道,“吃饭呢,说什么公事。”
郁风荷没接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烛光下,宋清明看到他右手食指指节上有一小块墨渍,还没完全洗净。
是从书房直接赶过来的。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安静中进行。周明轩几乎不说话,只偶尔给郁风莲夹菜。郁风莲温声细语地介绍每道菜的来历,像是真的在给离家长久的弟弟讲家常。郁风荷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在看宋清明——不是直视,是那种余光似的、不经意的打量。
直到最后一道甜点上来,是“杏仁豆腐”。
郁风荷放下筷子,说了第三句话。
他看向宋清明,目光落在他放在桌上的左手:“你手腕上那道旧伤,怎么来的?”
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宋清明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道疤在腕骨内侧,被袖口遮着,只有抬手时才会露出来一点。从入席到现在,他几乎没有抬过左手。
郁风荷怎么看见的?
“小时候爬树摔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还算平稳,“十岁那年。”
“哪棵树?”郁风荷问。
“……老家院子里的老槐树。”
“摔下来时手里拿着什么?”
宋清明怔住了。记忆里那个炎热的午后,蝉鸣吵得人头疼,他非要掏鸟窝,爬到一半脚滑了……
“竹蜻蜓。”他低声说,“自己削的,摔下来时还攥在手里,断成了两截。”
郁风荷沉默了。他看了宋清明很久,久到周明轩都抬头瞥了一眼。
然后郁风荷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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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结束,宋清明被领到“听雨轩”。
这是一处独立的小院,离主宅有些距离,很清静。春桃点了灯,夏竹铺好了床,两人退下时体贴地带上了门。
宋清明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
陈设简洁但讲究。书桌上摆着上好的端砚、宣纸、徽墨,笔架上挂着一排毛笔——其中有一支狼毫小楷,笔尖有明显的使用痕迹,墨渍渗进了笔杆的竹纹里。
他走过去,拿起那支笔。笔杆上刻着两个小字:荷风。
是郁荷风的旧物。
宋清明放下笔,走到床边。被褥是新的,但枕头下好像垫着什么。他掀开枕头,看到一个褪了色的布老虎。
老虎做得不算精致,针脚歪歪扭扭,一只眼睛的线还松了。他拿起来,闻到一股淡淡的樟脑味,混着一种……奶香?
像是小孩子贴身玩久了,染上的味道。
窗外传来沙沙声。宋清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到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正值花期,金黄的小花簇拥在枝叶间,香气浓郁得有些醉人。
月光很好,照得院子里一片清辉。他仔细看,发现房间的外墙上有淡淡的水渍痕迹,从屋檐延伸到墙根,像是多年雨水冲刷留下的。
这屋子,应该很久没人住了。
宋清明关好窗,回到床边坐下。布老虎在手心里软塌塌的,那只松了的眼睛像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想起宴席上那三十道菜,想起郁风荷说的三句话,想起手腕上那道疤。
这一切太精细了。精细得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每一根丝线都恰到好处,等着他往里钻。
可为什么呢?郁家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认一个假儿子?郁风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宋清明躺下来,把布老虎放在枕边。
桂花香从窗缝里钻进来,混着布老虎上的樟脑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香气。
他闭上眼,脑子里反复回响郁风荷最后那句话:
“你手腕上那道旧伤,怎么来的?”
不是问“有没有伤”,是直接问“怎么来的”。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那里有道疤一样。
宋清明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窗外,更鼓又响了。
咚——咚——咚——
三更了。
他忽然想起那块船板,现在还放在郁风莲那里。板子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荷”字,十岁孩子刻的。
十岁。爬树摔伤手腕的年纪。玩布老虎的年纪。
一切都对得上。
一切都太对得上了。
宋清明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墙上有月光透过窗格投下的影子,枝桠横斜,像一张张牙舞爪的网。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戏,到底该怎么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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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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