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交锋

　　第二章最荒谬的组合

　　1

　　楚离的清晨从六点开始。

　　瑜伽垫铺在公寓落地窗前，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缓缓下腰，脊椎一节节舒展，呼吸悠长平稳。这是她坚持了十年的习惯——用身体的控制，来对抗生活里所有失控的部分。

　　手机在垫子旁震动。

　　一次。两次。在第三次响起时，楚离保持着侧弯的姿势，伸手捞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是林真真的名字。

　　她接通，没说话。

　　“楚离，”林真真的声音像被掐着脖子，“出事了。”

　　楚离缓缓直起身：“说。”

　　“陈默导演的新片…《双生火焰》…刚开完策划会…”林真真喘了口气，“定了你和夏燃，双女主。”

　　空气凝固了三秒。

　　楚离握着手机，看窗外一只鸟掠过灰蒙蒙的天际。她声音平静得可怕：“违约金多少？”

　　“三倍。但问题不是钱——”林真真快哭了，“陈导亲自打电话说，如果你不接，他就把本子烧了。他说…这个角色是照着你的灵魂写的，除了你没人能演。”

　　“夏燃呢？”

　　“那边也没同意。但她经纪人刚给我发消息，说…夏燃接了。”

　　楚离闭上眼睛。吸气。呼气。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裂开，像冰面下的暗涌。

　　“楚离？你还在听吗？”

　　“在。”她睁开眼，“几点开会？”

　　“十点，陈默工作室。”

　　“好。”

　　电话挂断。楚离维持着盘坐的姿势，直到晨光彻底撕开雾气，将整座城市染成淡金色。她起身走到镜前，看着里面那个女人——三十二岁，三次金百合影后，业内公认的“最难请的女演员”。

　　现在，她要被迫和自己最不想见的人，演一出“双生火焰”。

　　镜中的女人扯了扯嘴角。不是笑，是个近乎自嘲的弧度。

　　2

　　同一时间，城东舞蹈工作室。

　　镜子占据整面墙，映出夏燃绷直的背脊和挥洒的汗水。她在跳一支极暴力的现代舞，每个动作都像要把空气撕碎，落地时膝盖撞击地板的闷响在空旷的练习室里回荡。

　　手机在角落里震动。

　　她没停。旋转，跳跃，后仰，长发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才像被抽去骨头般瘫倒在地板上，胸口剧烈起伏。

　　手机还在震。

　　夏燃爬过去，看见屏幕上“经纪人-李姐”的字样。她接通，把手机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说。”

　　“陈默的新电影，《双生火焰》，双女主——”李姐语速飞快，“另一个是楚离。”

　　夏燃笑了。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运动后的喘息：“陈老头疯了？我跟楚离？他就不怕我们把片场炸了？”

　　“怕。但他坚持。”李姐顿了顿，“违约金三倍。”

　　“我赔得起。”夏燃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汗，“告诉陈默，我不——”

　　话没说完，另一条信息跳进屏幕。

　　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行字：「机会来了。接近她，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夏燃盯着那行字。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她”字。

　　“夏燃？”李姐在电话那头催，“你还在听吗？我这就回绝——”

　　“接。”夏燃打断她。

　　“…什么？”

　　“我说，接。”夏燃站起来，走到镜前。镜中的女人脸颊潮红，眼睛亮得吓人，“告诉陈默，我接了。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夏燃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面，正好按在镜像中自己的心脏位置。

　　“我要看完整剧本。我要知道，他到底想让我和楚离…演一出什么样的戏。”

　　3

　　陈默的工作室藏在老城区的胡同里，青砖灰瓦，门口挂着不起眼的木牌。推门进去却是另一番天地——挑高六米的厂房改造空间，满墙电影海报，空气里飘着陈年胶片和普洱茶的混合气味。

　　楚离提前十分钟到。米白色针织衫配黑色阔腿裤，头发松松绾在脑后，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她站在那幅《蚀月》的海报前——她二十岁的脸在黑白光影里青涩而决绝——看了很久。

　　“怀念吗？”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离转身，看见陈默端着茶盘站在光影交界处。老头儿六十多岁，灰白头发乱如鸟窝，穿皱巴巴的棉麻衬衫，眼睛却亮得像年轻人。

　　“陈导。”楚离颔首。

　　“叫我老陈就行。”陈默把茶盘放在原木长桌上，“坐。另一个主角还没到，我们聊聊。”

　　楚离坐下，接过茶杯。普洱的陈香在舌尖化开。

　　“为什么是我和她？”她直截了当。

　　陈默笑了，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因为你们像啊。”

　　“我们不像。”

　　“像。”陈默给自己倒茶，“都骄傲，都孤独，都把自己烧得只剩灰了还要硬撑着一口气。”他抬眼，“楚离，你这些年演了太多‘正确’的角色，都快忘了怎么演‘人’了吧？”

　　楚离握紧茶杯。

　　“夏燃正好相反。”陈默继续说，“她演了太多‘热闹’，忘了‘人’的里面有多安静。”他往前倾身，“我要的就是这个——一个太静，一个太吵。放在一起，要么一起死，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烧出第三种火。”陈默说，“那种既不是冰冷也不是喧嚣的…真正的火焰。”

　　门被推开。

　　夏燃走了进来。没化妆，黑眼圈明显，穿oversize的黑色卫衣和破洞牛仔裤，耳朵上三枚银钉在日光灯下反着冷光。她看见楚离，挑眉，然后朝陈默抬下巴：“老头儿，剧本呢？”

　　4

　　会议桌两侧，气氛像绷紧的弦。

　　林真真和李姐——楚离和夏燃的经纪人——几乎同时拍桌而起。

　　“陈导，这不可能！”林真真脸涨得通红，“她们俩上次同框差点打起来您知道吗？这电影还要不要口碑了？”

　　李姐更直接：“夏燃是流量，楚离是影后，粉丝群体完全不同。强行凑一起，只会互相消耗！而且——”她看向对面，“楚老师走的是高端文艺路线，和我们夏燃的受众完全不搭。”

　　楚离安静地喝茶。夏燃翘着二郎腿玩打火机，“啪嗒”“啪嗒”，火苗窜起又熄灭。

　　陈默等她们说完，才慢悠悠开口：“说完了？”

　　两个经纪人僵住。

　　“说完就坐下。”陈默翻开剧本，推到桌子中央，“这是《双生火焰》的故事大纲。两个女人，从小一起长大，一个安静内向，一个张扬外放。十六岁那年因为一场误会决裂，十年后重逢，发现彼此身上都带着当年留下的伤。”

　　他顿了顿，看向楚离：“安静的那个，成了顶尖的钢琴家，但右手三根手指永久性损伤，再也弹不了琴。”

　　又看向夏燃：“张扬的那个，成了著名的舞台剧演员，但嗓子坏了，再也唱不了歌。”

　　“她们恨彼此，认为是对方毁了自己的人生。但事实上——”陈默合上剧本，“毁掉她们的，是当年那个逼迫她们在友情和前途之间做选择的大人。”

　　会议室死寂。

　　夏燃玩打火机的动作停了。楚离放下茶杯，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要的不是你们演‘关系好’。”陈默说，“我要的就是真实的恨。因为恨的背面，往往是你们不敢承认的东西。”

　　他看向夏燃：“你不想证明自己能演好戏？不想撕掉‘流量花瓶’的标签？”

　　又看向楚离：“你甘心一辈子被叫‘文艺片专卖’？不想试试彻底把自己打碎重来的滋味？”

　　楚离的手指在桌下收紧。夏燃“啪”地扣上打火机。

　　“合同已经拟好了。”陈默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违约金三倍。签，或者不签。给你们五分钟。”

　　他起身，端着茶壶去窗边接水，把空间留给她们。

　　林真真和李姐焦急地看向各自的艺人。楚离伸手，拿过合同，一页页翻看。夏燃嗤笑一声，也拿过一份，但没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楚离。”夏燃突然开口。

　　楚离抬眼。

　　“你敢吗？”夏燃问，眼睛亮得灼人，“跟我这种人绑在一起，演三个月的‘恨’。”

　　楚离合上合同：“我敢。但你呢？跟一个‘假人’演戏，不怕被衬得更像个笑话？”

　　夏燃笑了。不是冷笑，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带着疯狂意味的笑：“好啊。那就看看谁先变成笑话。”

　　她抓起笔，在最后一页签下名字。字迹嚣张，几乎划破纸张。

　　楚离看着她签完，才拿起自己的笔。签名工整利落，像她这个人。

　　陈默端着茶壶回来，看见桌上两份签好的合同，笑了：“很好。下周剧本围读，下个月进组。”他顿了顿，“哦对了，第一场戏就是暴雨里的打戏。你们…准备一下。”

　　5

　　会议结束，一行人往电梯口走。

　　走廊狭窄，楚离和夏燃不可避免地并肩。空气里飘着夏燃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楚离的白茶香水，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混合气息。

　　电梯还没到。沉默像实质般压在每个人肩上。

　　“楚老师。”夏燃突然开口。

　　楚离侧目。

　　“颁奖礼那晚，你说‘太阳若蚀，便是永夜’。”夏燃靠着墙，歪头看她，“什么意思？咒我？”

　　“字面意思。”楚离看着电梯跳动的数字，“天文现象。”

　　“是吗？”夏燃笑，“我还以为你在威胁我。”

　　电梯“叮”一声到了。门开，里面空无一人。林真真和李姐先进去，楚离跟上。夏燃最后进来，站在楚离身侧。

　　门缓缓关闭。镜面电梯壁映出四个人的身影。楚离看见镜中的夏燃正盯着自己，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

　　“楚离。”夏燃又开口，声音很轻，“你手腕上那道疤…怎么来的？”

　　空气瞬间凝固。

　　林真真猛地看向楚离。李姐皱眉：“夏燃！”

　　楚离没动。她看着镜中夏燃的眼睛，缓慢地、清晰地说：“与你无关。”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楚离率先走出去。夏燃在身后喊：“喂！”

　　楚离停步，没回头。

　　“你昨晚发的微博，‘月亮永夜’那句——”夏燃说，“语法错了。月蚀不会导致永夜，只是暂时的阴影。”

　　楚离的背影僵了一瞬。

　　她回头，对上夏燃挑衅的眼神。三秒。然后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夏燃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外。她摸出手机，点开微博——昨晚气不过发的那条「有些人像月亮，被蚀了就再也亮不起来」——果然，评论区已经有人在纠错：「燃姐，月蚀是暂时的啦~」

　　她删除微博，低声骂了句：“…书呆子。”

　　李姐走过来：“夏燃，你到底想干什么？楚离不是你能招惹的人，她背后——”

　　“她背后有什么？”夏燃打断，“王振坤？”

　　李姐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别在这里说这个名字！”

　　夏燃笑了。那笑容又冷又倦：“知道了。走吧。”

　　6

　　两辆车，驶向相反的方向。

　　楚离的车里，林真真还在后怕：“她怎么会知道你手腕有疤？你从来不在公众场合露手腕…”

　　“巧合。”楚离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或者她观察力好。”

　　“不只是观察力的问题。”林真真犹豫了一下，“楚离，夏燃这个人…我查过。她进娱乐圈之前，妹妹自杀了。死因不明，但据说跟圈内某个大佬有关。”

　　楚离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在查这件事。”林真真继续说，“而且查得很疯。我怀疑她接近你…可能不只是为了跟你较劲。”

　　“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林真真摇头，“但王总最近动作很多，他好像在逼夏燃做什么事…楚离，你要小心。夏燃可能是把刀，但握刀的人…”

　　“是王振坤。”楚离接完下半句。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昨晚那条短信：「楚小姐，令堂最近身体可好？」

　　还有三年前，母亲确诊癌症那天，王振坤打来的电话：「小离啊，听说你妈妈病了。治疗费很贵吧？需要帮忙就说，毕竟我们…有过那么一段缘分。」

　　那时她已经跟他解约两年。但他手里还握着那些照片——十五岁那年，她被下药后拍的、意识模糊的照片。他说是“艺术创作”，她说那是犯罪。

　　最后她妥协了。不是为钱，是为母亲。她签了那部商业烂片，自毁口碑，换来一笔足够支付母亲手术费的钱，和那些照片的“暂时保管权”。

　　暂时的。永远都是暂时的。

　　“楚离？”林真真担忧地唤她。

　　楚离睁开眼：“我没事。”她顿了顿，“真真，帮我查件事。”

　　“什么？”

　　“夏燃的妹妹…具体怎么死的。还有，”她看向窗外，“查查王振坤最近，是不是在接触夏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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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夏燃的房车里。

　　她拆开一包烟，叼了一根在嘴里，却没点。李姐抢过打火机：“别抽！下周就要进组了，嗓子还要不要？”

　　夏燃任由她抢走，把烟拿下来在指尖转着玩。

　　“李姐，”她突然问，“楚离跟王振坤…到底什么关系？”

　　李姐动作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夏燃说，“五年前，楚离是王振坤亲手捧出来的。然后突然解约，拍了一部惊天动地的烂片，从此再也不接商业片。”她抬眼，“为什么？”

　　“圈内传言…是王振坤想潜规则，楚离宁死不从。”

　　“是吗？”夏燃笑了，“那为什么解约后，楚离的母亲突然有了钱做手术？为什么王振坤到现在还在‘关心’她？”

　　李姐沉默。

　　“她也被威胁了，对不对？”夏燃的声音冷下来，“和我妹妹一样。”

　　“夏燃，”李姐压低声音，“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妹妹已经——”

　　“已经死了。”夏燃打断，“所以我才更要查清楚。”她看向窗外，街灯的光在她眼里明明灭灭，“如果楚离真的是受害者…那她可能是我唯一的盟友。”

　　“也可能是王振坤派来试探你的诱饵。”

　　“那就试试看。”夏燃重新叼起那支没点的烟，声音含糊，“看看是谁钓谁。”

　　车窗外，城市华灯初上。两辆背道而驰的车，载着两个各怀秘密的女人，驶向同一场早已布好的局。

　　而她们还不知道，这场名为《双生火焰》的戏，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只是戏了。

　　那是火种。

　　是引线。

　　是她们亲手递给彼此、也递给黑暗的，一把双刃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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