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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天
已经腊月二十九了,自昭武十年四月北伐已过去了十个月。一冬无雪,来年准是虫蝗大作,饥馑临头。
明日便是除夕,京师妖风四起,前线作战失败的消息也随风一般流入民间,人心惶惶,百姓传言如风:皆是当今圣上,不顾百官劝阻,执意北伐。以至民生凋敝,今年国库亏空到连京师各衙门的京官都大半年没发俸禄银子,民间疾苦可知。一场由北伐引起的政潮已经暗流涌动。
腊月廿九的寒风,即便隔着厚重的宫墙,依旧能听到其鬼哭般的呜咽。西暖阁内,银丝炭在巨大的白云铜盆里烧得正旺,却似乎驱不散那股从门窗缝隙钻进来的、渗入骨髓的阴冷,也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焦灼与压抑。
自辰时起,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押送、用加急黄匣封装的最后一批邻近数省奏报,便已堆满了御案的一角。朱批御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墨是新研的,浓黑如夜。
昭武帝赵珩,裹着一件玄色暗龙纹的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座里,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尊绷紧的弓。他的脸色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那是数月来焦虑与失眠刻下的痕迹。他伸手取过最上面一份奏折,来自南直隶巡抚,展开。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渔阳、乐陵等府,入冬以来,亢旱无雪,地气焦热。老农皆言,此乃大蝗之兆。今岁夏粮因北伐征调已近枯竭,仓廪空虚,若明春蝗起,则赤地千里,流民必如潮涌,恐生大变......”
他没有立刻批红,将那奏折轻轻放到一边,又拿起下一份。这是户部的急件,言辞更加直白窘迫。
“......臣等惶恐再奏:户部银库已近见底,各省解京饷银因地方凋敝大半拖欠。年前应发放之京官俸银、各卫所军饷,实无银可支。京师衙门已有怨言,恐年后生变。恳请陛下速速圣裁,或内帑拨银,或另筹财源,以安人心......”
第三份,来自都察院御史,措辞激烈,几乎是指着鼻子诘问。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昭武帝的脸色陡然变了,奏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笔一划已经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锥子从他的眼中直刺向五脏六腑。
“......陛下独断于上,一意北顾,弃祖宗休养生息之训,竭天下之力以奉军旅。丧师辱国,寸土未复,而邦本已摇。今冬无雪,天心示警;民间汹汹,人心背离。臣泣血叩问:“陛下可曾悔耶?......”
昭武帝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继续翻开下一封奏疏,注目看了过去。
“请诛贼臣疏”四个标题大字刷地扎进了他的眼中,“臣等内阁大学士暨文武百官,谨以血泪叩首,冒死上奏陛下:为恳乞圣明早诛奸险巧佞、专权贼臣,以清朝政、以绝虏患事!”
昭武帝已然面色铁青,两眼充血,却咬着牙继续往下看去。
“今岁北征,王师十五万深入朔漠,三路北伐。本欲收复故土,荡涤边尘。然狼烟骤起,七万军士尽覆于卫州,骸骨塞川,碧血凝霜。此非天时不利,将士不用命,实因西路军统帅谢元暗通蕃虏,卖国求荣,致使神州蒙耻,社稷崩摧!
按《大宁律》:私通外邦、贻误军机者,当处磔刑,夷三族。今谢元虽已伏诛,然其独子谢岑,年已及冠,素参机要。若留孽种,恐阴结余党,复生肘腋之祸。
臣等夜观星象,见昴宿晦暗;昼察民意,闻闾巷吞声。请陛下:“将谢岑依律枭首西市,昭告天下叛臣之终,籍没谢氏全族,追缴赃产以抚阵亡将士遗孤。伏惟陛下念七万忠魂未冷,九边烽火未熄,早擎雷霆之怒,速断狐鼠之患。则日月重光,山河可复矣!”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响了:“反了!”昭武帝发出了一声吼叫,脸色由青转白,目露绝望的凶光,拿着那叠奏疏的手在剧烈颤抖!
“主子,您怎么了?主子。”司礼监掌印太监推开房门急冲了进来,连门都没来得及闩上就跪在了昭武帝身前呼唤道。
寒风灌进屋里,昭武帝似乎清醒了过来,但见他把手里的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刘荣!”
“奴、奴婢在!”刘荣颤抖地应道。
昭武帝疯了一般吼道:“抓,把奏疏上的人全给我抓了,一个都不要让他们跑了。”
刘荣从皇帝还是王爷时就是他的贴身太监了。二十年来还是头一次看到皇上像今天这样狮子般吼叫。
“奴婢明白!”刘荣向昭武帝磕了个头,捡起地上的奏疏看起来,少顷,他脸色陡变,惊愕的瞪大了双眼,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主子,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再不说,皇帝都要被他们换了。上下一心,内外勾结,他们就等着这么一天。好,好啊,都是朕的好臣子,都是诤臣,直臣,就朕是昏君!是罪人!咳咳咳......”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刘荣匍匐在地,声音发颤,“此事牵连太广,奏疏上署名之首,乃首辅陈阁老。其余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人数逾百,若此刻大动干戈只怕京师顷刻大乱,宫禁不稳啊!”
他太了解眼前这位主子了。这般失态,这般狂怒,是恐惧到了极处,也是孤独到了极处。他并非不明白皇帝的处境。北伐惨败,天灾示警,国库空虚,百官离心。如今这份联名奏疏,哪里只是要杀一个谢岑?分明是借题发挥,以清君侧之名,行逼宫之实,要将北伐失利的罪责全数钉死在皇帝一意孤行的“独断”上,更要斩断皇上在军中可能的残余倚仗。
若此时真按皇上盛怒之下的旨意,将内阁大学士并一众上疏官员悉数下狱,那便等于向全天下宣告皇帝已与整个文官集团彻底决裂,京师顷刻大乱,外省必然观望甚至生变,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可就真的......
“主子!”刘荣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因急切而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清晰,“主子息怒!龙体要紧!太医说您近日不可再动肝火啊!”他一边说,一边迅速膝行上前,扶住因剧烈咳嗽而微微佝偻的皇帝,手触之处,那衣服下的身躯竟在微微发抖。
“奴婢万死!但请主子暂息雷霆之怒,听奴婢一句蠢话。”刘荣抬起头,老眼浑浊却满是恳切,“这奏疏上名字,从内阁到六部科道,牵连甚广,几近半个朝堂。此刻若行抓捕,诏狱顷刻填满,各部衙门立时瘫痪。眼下年关在即,京师流言已如沸水,若再骤起大狱,宫门外的百姓会如何想?各省督抚会如何看?况且前线败绩虽确,毕竟详细军报尚未完全明朗,谢元通敌之事,也、也还需......”
“还需什么?查证?”昭武帝猛地挥开刘荣搀扶的手,咳嗽稍平,脸色却白得吓人,那眼神毫无感情,“他们都敢联名上”请诛贼臣疏了”!逼朕杀谢岑以谢天下!这不是逼宫是什么?!他们哪里是要查证,是要朕自断臂膀,自认罪愆!要朕把刚愎自用、昏聩误国这八个字自己刻在脸上!”他的声音低哑下去,却更加慑人,“刘荣,你跟了朕二十年,你说,这江山,这皇位,是不是马上就要坐到头了?他们是不是连废立的心思都有了?”
这话太重,重得刘荣浑身一颤,几乎瘫软。他再次伏地,泣声道:“主子!主子是大宁天子,是九五之尊!纵有万千难处,纲纪法统仍在,禁军侍卫亲军仍只知有陛下!眼下虽是群情汹汹,但未必人人皆怀异心,恐多是畏惧天灾兵祸,又受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鼓动,方有此激进之举。若以霹雳手段尽数扫之,恐真将可缓可转之人,尽数推向绝处,反倒坐实了昏暴之名啊!”
昭武帝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散落的奏疏,尤其是“请诛贼臣疏”那几个刺目的大字。半晌,他眼中的狂怒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慢慢坐回御座,背脊依旧挺直,却像压上了无形的万钧重担。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与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现在不能乱,更不能让他们觉得朕已经疯了,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出奇的冷漠:“刘荣。”
“奴婢在。”
“拟口谕。”昭武帝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挤出来的,“内阁并诸臣工所奏,朕已览悉。北伐失利,朕心恻然;天象示警,朕更惕厉。谢元一案,干系重大,其子谢岑及一应人等,着即由北镇抚司详加审讯,务必查明通敌实据,不得有枉纵。一应案情,待证据确凿,朕自有处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从昭武十一年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朕将独自在乾清宫斋戒祈雪。年关之际,各衙门当以安定人心、筹备赈济为要,勿再以空言激扰,徒乱人意。
朕,乏了。”
刘荣深深吸了口气,知道这是眼下最能维持表面平衡的选择。“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传谕司礼监和北镇抚司。”
“慢着,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
刘荣不敢再多言,叩头领命,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沉重的殿门。
西暖阁内,又只剩下昭武帝一人。他缓缓俯身,捡起地上那本最刺眼的“请诛贼臣疏”,指腹缓缓摩挲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这些人里,有他曾经赏识的干才,有他一手提拔的心腹,也有向来以清直闻名的诤臣。
如今,他们站在了一起。
殿外的风,似乎小了一些,但天空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仿佛在酝酿一场迟来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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