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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
已是深夜,这人正拉下卷帘门。
他手如枯枝,两指正捏着锈透的钥匙,伸入金属卷帘门的锁孔,一拧,再一拧……突然受这番惊吓,这瞎子呼吸有些错乱,手也抖得厉害。
“啪嗒!”
钥匙掉落在地。
程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一跳,手一抖,刀竟在这人脖颈磨了两下,磨出一道血痕。他深吸两口气,颤抖的刀尖稍稍远离那人脖颈,说道。
“我只要钱。”
“你说什么?”那瞎子问。
程玦有些奇怪,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眼神紧紧盯着瞎子那道狰狞的疤。
这疤诡异地凸在脸上,像是用刀狠狠划入右脸颊,划出深如鸿沟的血痕,伤口静候着,数年不受治疗。
才能成这般丑陋模样。
静了两秒,程玦的手更加抖了,抖得几乎要拿不动刀,刀面上盛着的月光一刻不停地晃荡,他才听到瞎子出了声。
那瞎子高兴了,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可置信地叫着:“小林?”
程玦手一僵。
“小林?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瞎子高兴地笑了,轻轻从刀锋处退来,手臂环上了程玦的脖颈,“你不知道,我可是等你好久了,怎么一声不吭的?”
程玦静观其变,还是不坑声。
瞎子见他不说话,也不恼,自顾自地俯身捡起钥匙,锁了门。动作行云流水,手不颤,腿不抖,嘴角带着笑,牵起程玦的手便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瞎子的手冰凉,握得自然。
全然不像握着个手持凶器的抢劫犯的手,倒真像是一个朋友、亲戚。他眼睛看不见,拉了拉程玦的手,感受到他愣在原地,还催促两声。
是真的,还是装的?
程玦的脸色有些沉,他不敢冒险,却也找不出瞎子有什么破绽,便握紧了刀,试探着朝瞎子迈出脚步。
路上,程玦才得知他口中的“小林”。
这人名叫“林百池”,是个刚上高中的学生,学习好,性格好……瞎子走在路上,一步一小夸,两步一大夸,都是在说林百池小时候有多乖。
乖是乖,只是爸妈不管。
林百池上高中后,便搬到了泯江,孤身一人吃住、上学,不投靠任何人。
“缺钱就说啊,”瞎子笑着握起盲杖,“真是……连你小叔都认不出来?”
小叔?
程玦默默记下。
呼吸渐平,汗被风吹凉,程玦的手也不再抖了,把那把裁纸刀收起,扔回了口袋里,刀柄的余温渐凉,头脑冷静下来后他看向瞎子。
瞎子笑问:“你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吧?最近和他们联系多吗?”
“还好,不多。”
“嗯……还是得多和他们聊聊,毕竟是父母,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你。”
程玦紧盯那双盲眼:“好。”
“多聊聊,不喜欢也能要点生活费什么的,”瞎子笑着,“来都来了,跟我住一段时间?”
“好。”
“你也真是,打劫你小叔?不识好歹。”
估计又是那种,年龄不大辈分大的。家里楼上住着一户人家,那家小孩名叫“许超”,俩人从小一块玩,但算算,他还是程玦的堂叔呢。
瞎子问了些学习,又问了些父母身体,近况后,盲杖声也差不到传到了西寺巷口——瞎子的家,就在巷子里头,在这一片平房的最深处。
一看这门,便知道这人生活贫穷。
打开门,铁锈又落了一地,里头是一个院子。说是院子,实际挤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院里堆满了纸壳、水瓶子,用扎带一捆一捆扎好,呼出的气儿都只能挤着矿泉水中间传出去。
侧身穿过院子,便是屋门。
屋里的情况好不少。
房子是水泥地,没装修过,鞋底磨着地面“嚓嚓”作响,身侧是一张桌子,陈年油渍在木缝里晃着月光,桌旁几把木椅,其中一把缺了一角,拿了块砖垫着。
再往里走,便是两间房间。
这小小的,十几平的地方,竟能塞得下两间房。
“你平常在学校,住宿吗?”瞎子笑问。
“不住。”
程玦下意识回答了,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正想改答案时,已经来不及了,瞎子说:“好啊,正好我家床大,你来得太是时候了。”
卧室很小,小到放了一张床后,人便只能侧身进入。墙面斑驳,天花板的墙也因常年漏雨脱落,白屑掉入程玦的眼睛、掉上床面。
床面是花纹床单。
被收拾得很干净。
就如这家除院子外的所有地方,朴素,但整洁。
程玦在客厅随意走动,发现柜台上是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拿起一看,除了最平常的治疗感冒、发烧、咳嗽的药之外,还有胃药,除此之外,还有治疗肺炎、哮喘和心脏急救的药。
这人是个病秧子。
是个有哮喘、心脏病的病秧子。
幸好方才把他认成了林百池,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这人就得心跳过速、呼吸困难……程玦进去几年不打紧,要命的是,母亲的药……
程玦闭了闭眼。
真是畜生。
一旁的瞎子仍旧笑着,摸着墙带程玦左转右转。他自顾自走着,牵着程玦的手,完全不知那双盲眼映出的,是另一副陌生的面孔。
一副和“林百池”没有半分相像的面孔。
再往里又是杂物房,这里的杂物不同于外面,全部发霉腐臭,要是不关门,异味便散得满屋都是。
瞎子解释:“这些是房东的东西,在屋里堆着的,和院子里的都是,不能扔的,也不能卖,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一句“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像是在吐槽抱怨般。
程玦问道:“那厕所呢?”
瞎子挑挑眉。
只见卧室的床底下,藏着一个尿盆,花色的,和那种农村常见的老式尿盆一样。里面没东西,没异味,但程玦还是皱了皱眉。
瞎子扬了扬眉角,轻松一笑:“哦?从前跟我这么要好,怎么现在这么见外?唉……”
“……”
“你放心,我是全盲,”瞎子摸上程玦的肩,缓缓凑近,“要上就上,慢一点就成了,害羞就别让我听见水声。”
瞎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不止。
全然不见方才害怕的样子。
尾音一挑一扬,颇有些不正经,偏偏这瞎子把握得恰到好处,嘴角一翘,眼尾一弯,右脸的疤便也被扯动起来。
程玦移开眼,不理他。
他的右手刚才藏在口袋里,现在拿了出来,一条极深的伤疤横在手心,黑了,化脓了,一张一握都疼。
这样的手,不能拿笔了。
他是附近天江中学的一名高三生,高三的高压学习、题海战术,他一概没体会过,连班里同学的脸都快忘了——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去上学了。
他需要赚钱。
很多很多的钱。
初三那年,妈妈查出来肝癌,从此便是药不停。一年一年过去,一个疗程下来,她手上便多一片针孔和青紫,身上也像被割走了一片肉。
从一个程玦晚上补作业,都会被她一刮鼻子,一撩头发,笑一句“白天悠悠走万里,晚上点灯补□□”的小姑娘,变成一个鸠形鹄面的骷髅头。
她断断续续地住院,程玦断断续续地上学。
提前班考试结束,程玦录进了天江中学。
老楼斑驳陆离,录取通知书送来了。
林秀英瘫在床上,朝程玦招了招手,那小孩便端着录取通知书,塞到柜子底下,走了过去。
她这个孩子,又长高了。
个子高,不爱说话,成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缩在教室的最角落,因此性格比较孤癖。
“在班里打架了?”林秀英问。
她声音很哑,很虚,像是盆快灭了的火,摇摇晃晃,程玦放缓呼吸,生怕吹疼了她,回道:“没打过。”
林秀英皱眉,“嘁”了一声:“真菜,长这么高连个架都打不过?”
程玦:“……”
这笑话真冷。
麻布被粗糙,磨得程玦手疼,很快,他的手被一把骨头握住,林秀英说:“我可是听说了,一下课,你周围一大片全是空座位。他们问个问题,都得从后门出去,穿过走廊去前门,绕开你去问。你不打架,他们为什么怕你?”
“没有。”
“许超跟我说的,还能有假?”
“他说的,假的。”
林秀英又“嘁”了一声:“狡辩。”
程玦的视线下落,落在妈妈和他相握的手上。
他真的没狡辩。
他讨厌有人在身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或是大声说话大声笑,平常就一言不发,手肘垫着草稿纸刷数学题,偶尔去走廊走走。
但没人敢靠近他。
班里下课时,一群人一聚,聚成几个圈,时而大声尖叫,时而拍案而起,但只要一转过头和程玦对视上,便闭上嘴,掏出书,若无其事转过身。
起初,只是因为程玦不爱说话,所以有距离感。
时间久了,就流传出他一拳干死少年狼,两拳抡死镇关西,三拳干废北极熊的传说。
一天,一个小个子同学跑来,战战兢兢在课桌边站了好久,问他,他说被校外那群上能放火揍老师,下能抢劫骂警察的混混堵了,问程玦能不能陪他放学。
程玦:“为什么找我?”
同学:“你……比他们还可怕点。”
程玦:“……”
许超和他同班,听了这事儿后,一边哈哈哈哈哈个不停,一边朝程玦竖大拇指说“牛逼”。许超抓住商机,发展了班级内部有偿保镖行业,利用自己兄弟赚了个盆满钵满。
“你打架不行的,万一没打过把自己伤了怎么办?要是打过了,给别人伤了,这不得坐牢嘛……”林秀英揉着程玦的手,自顾自地说着。
程玦刚想开口,看见林秀英带着笑意地,一句一句唠叨着,便把话咽了下去。他听着那满是病气、柔柔的声音,哑着声说了句“好”。
他俯下身,脸颊贴着麻布被。
就这样,也挺好。
他没关系的,等妈妈病好了,一切都能回归正常了。
周遭静了起来。
林秀英抚了抚他鬓角的发,正如十年来的每一刻,平静地道:“剩下的钱,就去买些书看,买些笔芯,你不是老是念叨笔不够用,铅笔老是糊手吗?”
程玦浑身血一僵。
她已然被那化疗的药,被那肝脏里的病吸走了精气,干瘪的口舌中,拼尽力气挤出话来。
“买了笔,买了本,带着剩下的钱去对面那条街……那家的酱饼你不是说香吗,让卖饼的老李多放点酱,拎回来给我也尝一口……”
林秀英捻起程玦的一撮发,软软的,挂在耳廓上:“还剩下,就去理个发……
“你长得好,心性好,吃得了苦,以后去了谁家讨生活,多帮着做点事儿,总不至于落人口舌……听着了吗?”
水珠从鼻梁滑下,从鼻尖滴落。
程玦的指甲死死嵌入掌心,没点头,没说“好”。
月亮高空挂,夜已深了,程玦仍旧愣愣地看着右手心的那道疤。指腹深进去,划开黄白的脓血,白骨便露出一角,阴森森的。
程玦疼得眼球震颤。
母亲拿着刀,目眦欲裂割向他手心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睡着的瞎子。
瞎子睡着时,手臂弯在一侧,上下唇微张,随着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微白的唇也一张一抿,分明还是个年轻人的模样,还是个活在毛坯房里,生活艰辛的年轻人。
程玦抿了抿嘴。
他手伤了,工地那儿请了几天的假,母亲的医药的拖了几天……脑袋一热,竟真拿了把刀找了个普通人要钱。
真是畜生。
真是疯了。
他起身,轻悠悠地穿上破运动鞋。
轻踮着脚,走到门口时,程玦回过头,看了一眼瞎子。
第二天早上,瞎子起得早,在床上翻来覆去闹得木板床“嘎吱嘎吱”响,却没碰着身旁那人,他坐起身,冲屋里喊两声,没应。
瞎子笑笑,摸出盲杖,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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