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硬币清脆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漾开，又迅速被窗外的雨声吞没。陈屿拿起那本《霍乱时期的爱情》，绿色的封面在他微湿的指间停顿了一下。

　　“谢谢。”他说。声音依旧不高，落在耳里，却有几分不真切的重量。

　　沈念的指尖还按在收银台冰凉的木质边缘，微微用力，指节有些泛白。她终于抬起眼，视线掠过他握着书的手，修长，骨节分明，然后落在他被雨沾湿的肩头，那抹深色的水迹正在缓慢地晕开。她想说“不客气”，或者问一句“需要袋子吗”，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喉咙口像是被那潮湿的空气堵住了，又或者是被别的什么东西。

　　陈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很轻的一个动作，转身走向门口。

　　那扇木门再次被推开，发出绵长的“吱呀——”。室外的天光随着门缝涌入，将他离开的背影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移动的轮廓。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入那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石板巷，深灰色的身影很快被雨帘模糊，消失在巷口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缓缓地自动阖上，最后一声轻响，隔绝了大部分雨声，室内重新陷入一种更深的、带着纸张霉味的寂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固执地丈量着时间。

　　沈念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觉得腿有些僵了。她慢慢松开抠着台面的手指，垂下来，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薄汗，冰凉。她无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搓了搓，走到门边，将门闩轻轻插上。其实离通常的打烊时间还有一会儿，但她今天不想再接待任何客人了。

　　转身回到柜台后，她却没有坐下。视线落在刚才陈屿站过的位置，地板上有几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水渍，是从他肩头滴落的雨水。她蹲下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缓慢地将那几点水痕擦拭干净。布面抹过老旧的木地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擦完了，她握着那块微潮的布，又有些茫然。站起身，目光扫过书架。下午那个翻过心理学书籍的女学生，离开时似乎没有将书完全归位，有一本探出了半个身子。她走过去，将它轻轻推回齐平的位置。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触感粗糙或光滑，带着经年累月被人翻阅的痕迹。这七年，她熟悉这里的每一本书，就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熟悉每一个雨季的来临与结束。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雨势似乎小了些，从哗哗的倾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滴滴答答地敲在遮雨棚上，节奏单调而持久。她走到窗边，看向那条空无一人的巷子。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天光，巷子对面的纹身工作室，那盏幽蓝的灯已经亮了起来，在雨幕中晕开一团朦胧而寂寥的光晕。

　　她想起刚才他抬头看她的眼神。平静之下，是深海般的静默，看不出太多波澜。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惊愕，也没有刻意避嫌的疏离，就只是……看见了她。仿佛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七年，而是一个寻常的、下雨的午后。

　　可真的是这样吗？

　　沈念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脑子里那些纷乱的念头。她走回收银台，打开抽屉，将那张二十块和五块的纸币抚平，和那三枚微凉的硬币一起放进分隔的格子。然后她坐下来，翻开桌角那本看到一半的旧书。是本地一位不出名作家的散文集，文字平淡，絮絮叨叨地讲些小城的日常。她看了两行，却发现视线无法聚焦，铅字在眼前晃动，变成模糊的黑点。

　　她索性合上书，双手交叠放在冰凉的台面上，下颌轻轻抵着手背，望向玻璃门外渐浓的暮色。雨丝在路灯初亮的光晕里，拉成一道道斜斜的、发亮的银线。

　　旧书痕里，时间仿佛又一次被雨水浸泡得缓慢而黏稠。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清冽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和一点点……她记忆深处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不敢细辨的味道。

　　挂钟的时针，悄无声息地，又挪过了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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