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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仙姝寂寞林
第二章双玉对峙
茶香在空气中无声弥散。
江沨盯着那枚玉佩,大脑飞速转动。诫言第三条说黛玉可信,第二条说死者佩玉。如果黛玉佩玉,那她就是“死者”——一个死者,怎么可能可信?除非……
除非第二条是假的。
又或者,第三条才是假的。
他想起第六条诫言:【以上有一条为假】。现在两条互相矛盾的诫言摆在面前,必有一假。是哪一条?
“薛姑娘?”黛玉的声音轻轻响起,“你脸色不大好。”
江沨回过神,强迫自己放松表情:“没事,只是方才跑得急了。”他顿了顿,试探着问,“林姑娘,你这玉佩……很别致。”
黛玉低头看了眼胸前的玉佩,指尖轻轻抚过兰草纹路,眼神有一瞬的恍惚:“是旧物了。一位故人送的。”她抬眼看江沨,微微一笑,“薛姑娘若喜欢,日后我请他也为你寻一块。”
故人?江沨捕捉到这个用词。他还想再问,黛玉却已起身:“你稍坐,我去看看药炉。这几日身子不爽利,药不能断。”
她说着,转身走向内室。帘子落下,挡住了她的身影。
江沨独自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瓷器的温润触感让他稍稍定神。他迅速扫视屋内——书案、诗稿、书架、琴台。一切都符合黛玉的设定,太符合了,反而透着一股刻意。
他的目光落在床榻边。绛红的帐幔垂下,底下隐约露出一角木箱。
【遇危险:一洒生米,二掷公鸡,三泼鸡血】
生米还剩小半。公鸡……已经变成了纸灰。那么鸡血呢?
江沨心跳微微加速。他侧耳倾听,内室传来轻轻的瓷器碰撞声,黛玉似乎在忙碌。他迅速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蹲下身。
木箱没有上锁。江沨掀开箱盖,里面叠放着几件素色衣裙,还有几个锦盒。他伸手探进去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是一个瓷碗。
他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出来。碗不大,白底青花,里面盛着半碗暗红色的液体。浓稠,微微粘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是血。
江沨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碗摔了。他深吸一口气,将碗稳稳定在手中。鸡血……这就是鸡血?黛玉的床下,为什么会备着一碗鸡血?
“你在做什么?”
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沨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黛玉不知何时已从内室出来,正静静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那碗血。
“我……”江沨喉咙发干,“我有些头晕,想找些水……”
“那是鸡血。”黛玉打断他,声音依旧轻柔,“我备着驱邪用的。”她走上前,伸手来接那碗,“给我吧,这血放久了,效用会减。”
江沨下意识往后一缩,碗中的血晃了晃。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烛火噼啪一声。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
“砰!”
房门被狠狠撞开!
一道身影挟着夜风冲了进来。那是个少年,约莫十七八岁,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他穿着大红箭袖,外罩石青排穗褂,剑眉星目,此刻却满脸怒容。
江沨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少年,这张脸……宝玉?!
少年一眼就看见屋内的情景——江沨端着血碗,黛玉正伸手要去接。他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放肆!莫装神弄鬼!”
这一声喝,中气十足,震得烛火都摇曳起来。
江沨端着碗的手更紧了。他看见,这冲进来的“宝玉”,胸前也佩着一块玉。一块通体莹润的白玉,雕着蟠龙纹,比黛玉那块更大,更醒目。
又是玉佩。
黛玉转过身,挡在江沨身前,蹙眉看着宝玉:“你来做甚?吓着薛姑娘了。”
“我吓着她?”宝玉气极反笑,伸手指向黛玉,“你问问她手里端的什么!你又问问你自己,胸口挂的什么!”
他的目光如刀,死死钉在黛玉胸前那块玉佩上。
黛玉脸色白了白,却挺直了背脊:“我的事,不劳你过问。薛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你莫要在此撒野。”
“客人?”宝玉踏前一步,声音里压着滔天的怒意,“阿眠,你还要装到何时!”
阿眠?
江沨心头一跳。这个名字……好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又像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挣扎着要浮上来。
黛玉——或者说,被宝玉称作“阿眠”的少女——身子晃了晃。她扶住桌沿,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谁准你这么叫我!”
“那我该叫你什么?林姑娘?林黛玉?”宝玉冷笑,眼底却翻涌着痛苦,“你看看这潇湘馆,再看看你自己——竹丛是纸扎的,诗稿是空白的,连你煎的药,都是无味的清水!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潇湘馆,这是一处孤坟!是你我的执念化成的囚笼!”
话音落下,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沨端着血碗,站在两人之间,只觉得寒意从脚底一路窜上头顶。纸扎的竹丛?空白的诗稿?无味的药?
他猛地看向黛玉。
少女的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总是笼着愁雾的眼眸,此刻却燃起了冰冷的火焰。她盯着宝玉,一字一顿:“你胡说。”
“我胡说?”宝玉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自己胸前的玉佩,狠狠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白玉四分五裂。
江沨倒吸一口凉气。他看见,玉佩碎裂的瞬间,有细细的黑气从裂缝中渗出,又迅速消散在空气里。而宝玉的胸前,空空如也。
没有玉。
“看见了吗?”宝玉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向黛玉,“你的玉,敢摘下来吗?”
黛玉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胸前的玉佩。她的指尖在颤抖。
“你不敢。”宝玉的声音低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因为摘下来,你这副皮囊就会露出原形。你根本不是林黛玉,你只是这处孤坟里滋生的一缕执念,借着‘黛玉’这个名头,在这里诱骗每一个误入此地的生魂!”
江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看向黛玉,少女依旧美丽,依旧柔弱,可在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剥落。
“薛姑娘。”宝玉转向江沨,语气急迫,“别信她。真黛玉在潇湘馆不假,但那个潇湘馆不在这里!这里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手里那碗鸡血——泼她!现在!”
“等等!”黛玉尖叫起来,她猛地抓住江沨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别听他的!他在骗你!他是想害你!”
江沨被她抓得生疼,手中的血碗险些脱手。他看看黛玉,又看看宝玉。一个佩玉,一个刚刚摔碎了玉。一个说对方是孤坟幻象,一个说对方在骗人害人。
信谁?
该信谁?!
“薛姑娘,床帐下有一碗鸡血。”黛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急促而尖锐,“快,泼他!他是这囚笼的看守,他想把你永远困在这里!”
江沨的视线落在手中的血碗上。半碗暗红色的液体,静静倒映着摇曳的烛火。
“阿眠,你听我说完——”宝玉试图上前,却被黛玉挡开。
“谁是你阿眠!”黛玉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圈泛红,我见犹怜,“薛姑娘,快啊!”
江沨的手指扣紧了碗沿。他的目光扫过两人——黛玉胸前那块青玉佩,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宝玉胸前空空,可他的眼神,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和急切,真实得让人心悸。
哪一边是真的?
哪一边是假的?
又或者……两边都是假的?
“别信她!”宝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了音,“她给你的茶不能喝!她带你走的路是死路!她在引你去见‘贾母’——那个早就死了却不肯散的老怪物!”
贾母。诫言第四条:【贾母早已离世,勿惹怒现在的“她”】
江沨的脑袋像要炸开。信息太多,太乱,所有诫言都在脑子里翻滚碰撞。生者佩花死者戴玉,黛玉是好人,贾母已死……这些诫言互相矛盾,互相撕扯。
而眼前这两个“人”,都声称对方在说谎。
他该信谁?
“泼他!”黛玉厉声道,抓住他手臂的手指几乎要嵌进肉里,“快!”
江沨猛地闭上眼。
然后,他做了决定。
他手腕一翻,将那半碗鸡血,兜头泼了出去——
不是泼向宝玉。
也不是泼向黛玉。
而是泼向了两人之间的空地!
暗红色的液体在空中散开,划出一道弧线,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屋内炸开,刺鼻得让人作呕。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江沨睁大眼睛,看着那滩血渍。血在地上迅速晕开,渗入青砖的缝隙。然后——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尖叫,没有消散,没有幻象破灭。黛玉依旧抓着他的手臂,宝玉依旧站在三步外。烛火依旧摇曳,屋内的陈设依旧清晰。
鸡血……没用?
江沨的脑子嗡的一声。难道这鸡血不是用来对付“它们”的?还是说,这碗根本就不是鸡血?
“哈……哈哈……”黛玉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低,渐渐拔高,变得尖锐而疯狂,“你泼错人了,薛姑娘。”
她松开江沨的手臂,后退一步。烛光下,她的脸开始变化——苍白的肤色渐渐透明,底下透出粗糙的黄纸纹理。那双总是含愁带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非人的空洞。
“我给过你机会的。”她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平板,毫无起伏,“你若泼他,就能活。可现在……”
她的身体开始片片剥落,像燃烧的纸灰。喜服褪色,长发消散,那张美丽的脸扭曲变形,最后彻底露出底下纸扎的骨架。
一个纸人。
一个和林黛玉一模一样的纸人。
纸人咧开嘴,那是一个标准的、僵硬的、嘴角咧到耳根的笑:“现在,你谁也救不了了。”
话音未落,它猛地朝江沨扑来!
江沨想躲,脚下却像生了根。他眼睁睁看着那纸人惨白的手抓向自己的喉咙——
“滚开!”
一声暴喝。
宝玉冲了上来,一拳狠狠砸在纸人脸上!拳头穿透了纸扎的脸,纸屑纷飞。纸人发出一声尖啸,被这一拳打得倒飞出去,撞在书架上,诗稿散落一地。
“走!”宝玉一把抓住江沨的手腕,拉着他就要往外冲。
可已经晚了。
屋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光线,吞噬温度,吞噬一切声音。江沨只觉得眼前一黑,再能视物时,周围已经不再是潇湘馆的屋子。
他们在一条长廊里。
一条无限延伸的、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两侧是高耸的、漆红色的墙壁,墙上每隔十步挂着一盏白纸灯笼,灯笼里的烛火是幽绿色的,将整条长廊映得鬼气森森。
长廊的地面铺着青砖,砖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和那碗“鸡血”一模一样的腥气。
纸人黛玉——或者说,纸人阿眠——从地上爬了起来。它歪了歪头,那张破碎的纸脸上,笑容依旧咧着:“跑不掉的,青阳。”
它叫宝玉“青阳”。
江沨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宝玉——青阳——的脸色在幽绿烛光下白得吓人。他紧紧攥着江沨的手腕,指节发白。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纸人阿眠一步一步走过来,它的身体在行走过程中开始变化,纸屑重组,褪色的喜服重新变得鲜艳,破碎的脸恢复成黛玉的模样。
不,不是黛玉。
是另一个少女的样子。眉目依旧秀丽,却多了几分江沨说不出的熟悉感。她穿着大红喜服,和江沨身上的一模一样。
“阿眠……”青阳的声音在颤抖,“停手吧。已经够了。”
“够?”少女——阿眠——笑了,那笑容凄厉又疯狂,“怎么会够?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是谁害死我们的吗?”
她的目光落在江沨身上,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怀瑾,你也忘了,对不对?”
怀瑾。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进江沨混沌的意识里。
怀瑾……怀瑾……
江沨,字怀瑾。
记忆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炸开。不是连贯的画面,是尖锐的刺痛,是刺骨的寒冷,是铺天盖地的红——喜服的红,鲜血的红,烛火的红。
他看见雪地,看见刑场,看见刀光。
看见一个人倒在自己面前,眉间有一道浅疤。
江沨捂住头,痛苦地闷哼一声。那些碎片太尖锐,太混乱,他抓不住。
“想起来了?”阿眠的声音温柔下来,带着蛊惑,“那就回来吧,怀瑾。回到我们身边。这一次,我们好好拜堂,好好成亲,再也不分开了……”
她伸出手,指尖苍白。
青阳将江沨拉到身后,挡在他面前:“阿眠,那不是他。那不是我们的怀瑾。”
“怎么不是?”阿眠歪头,“你看,他穿着喜服,他进了花轿,他到了这里——这就是我们的新郎,我们的怀瑾。”
她的身后,长廊深处,影影绰绰浮现出更多的身影。
穿着喜服的纸人。胸前佩玉的纸人。阿逐,柳娘,还有许多江沨不认识的面孔。它们从黑暗里走出来,无声地站在阿眠身后,赤红的眼睛在幽绿烛光下,像一片猩红的星海。
它们都在看着江沨。
江沨的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他看向青阳,少年依旧挡在他身前,背影单薄却坚定。
“青阳……”江沨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究竟是谁?”
青阳没有回头。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阿眠和纸人群,声音低沉,一字一句:
“我是凌青阳。”
“百年前就该死在宁古塔,却因执念不散,被困于此地的——”
“你的未亡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长廊两侧所有的白纸灯笼,齐齐熄灭。
彻底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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