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

作者: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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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第二章

      第一卷:冬夜

      第二章

      周屿回到办公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浦东的摩天楼群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像一座巨大的电子森林。他的办公室在三十八层,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黄浦江的夜景,但今晚他无心欣赏。

      他将沈默提供的所有文件铺在会议桌上,像拼图一样试图找出其中的关联和漏洞。并购案的攻防战常常是细节的战争,一个不起眼的条款,一句模糊的表述,就可能成为逆转局势的关键。

      时钟指向晚上九点,周屿泡了第二杯咖啡。他打开电脑,开始撰写初步法律分析报告。沈默的案子复杂而棘手,启明资本显然做了充分准备,行动迅速且隐蔽,几乎没有留下明显的法律破绽。

      但“几乎”不等于“完全没有”。

      周屿的目光停留在一份八个月前签署的补充协议上。那是默声科技与启明资本旗下一家子公司签订的技术合作备忘录,内容是关于某项数据标注服务的采购。协议金额不大,只有五十万元,但其中有一条非竞争条款,禁止默声科技在协议有效期内与启明资本的“直接竞争对手”就类似服务进行合作。

      问题在于,“直接竞争对手”的定义非常模糊,而协议有效期长达三年。如果启明资本主张默声科技的最新研发涉及违反此条款,可能会对公司运营造成严重限制。

      更关键的是,这份协议的签署人之一,正是已经倒向启明资本的一位联合创始人——王振宇。

      周屿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个发现。他需要查阅更多案例,确认这类条款的司法认定倾向,以及是否存在被认定为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或限制竞争的可能性。

      凌晨一点,周屿完成了报告的第一部分。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到窗边。雨已经停了,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的光。这座城市从不真正沉睡,总有人在某处醒着,为了各种理由。

      他想起沈默颤抖的手指和眼中的疲惫。那不仅仅是缺乏睡眠的疲惫,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消耗——当一个人将所有心血倾注于某样东西,却发现它可能被夺走时的无力感。

      周屿见过类似的神情。在他刚入行时参与的一起家族企业纠纷案中,那位创办了公司的老父亲就是这样的眼神。最终,公司保住了,但家庭破裂了,老人在庭审结束三个月后去世,医生说是因为心力交瘁。

      法律能解决商业争端,但解决不了人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周律师,我是沈默。刚整理出一些早期邮件记录,可能有价值。发到您邮箱了。抱歉这么晚打扰。”

      发送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四十七分。沈默也还没睡。

      周屿回复:“收到。您应该休息。明天需要清晰思考。”

      几秒钟后,沈默回复:“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公司被拆解的画面。”

      周屿看着这条短信,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最终,他写道:“我们会找到办法的。现在,尝试休息。这是医嘱。”

      他刻意用了“医嘱”这个词,希望能有些说服力。

      沈默发来一个简单的“好”,对话结束。

      周屿坐回电脑前,打开邮箱,果然有一封沈默发来的邮件,附件里有十几份PDF文件。他下载下来,一一打开查看。大多是早期投资人和创始团队之间的邮件往来,讨论公司战略、技术路线、人员招聘等。

      其中一组邮件引起了周屿的注意。那是三年前,默声科技面临一次严重现金流危机时,创始团队与潜在投资者的沟通记录。当时,一家大型科技公司提出收购要约,条件优厚,但要求团队放弃正在研发的语音情感识别项目,转而专注于更商业化的语音助手技术。

      沈默在邮件中坚定反对:“我们创办这家公司不是为了成为另一个语音助手提供商。情感识别技术有潜力帮助数百万人,如果我们因为短期困难就放弃,那当初为什么要开始?”

      王振宇则回复:“我理解你的理想,但公司需要活下去。员工要发工资,服务器要续费,投资人要回报。我们可以先接受收购,等资金充裕了再重启这个项目。”

      另一位联合创始人,CTO李明哲的立场暧昧:“技术上,情感识别确实更有挑战性,但也更有价值。不过振宇说得对,我们需要现实一点。”

      最终,沈默抵押了自己的房产,向朋友借钱,甚至动用了父母的养老金,才让公司度过危机,拒绝了那笔收购。而情感识别项目得以继续,并最终取得了突破。

      周屿能想象当时的压力。创业本就是九死一生,在那种情况下坚持一个不被看好的方向,需要极大的信念和勇气。

      他继续翻阅邮件。危机过后,团队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王振宇和李明哲在邮件中的语气越来越公事公办,对沈默的决定更多地质疑而非支持。而沈默,似乎也变得更加固执,更少解释自己的决策。

      裂痕早已存在,只是被表面的和谐掩盖。启明资本的出现,不过是撕开了那道口子。

      凌晨三点,周屿终于看完了所有新资料。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试图理清思路。窗外的城市已经进入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连霓虹灯都似乎暗淡了些。

      突然,一个想法闪过他的脑海。

      周屿迅速回到电脑前,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启明资本数据安全调查”。搜索结果中出现了一系列新闻链接,大多是一年前左右的时间。他逐一点开阅读。

      原来,启明资本在投资多家科技公司时,曾卷入几起数据安全丑闻。其中一起涉及他们投资的一家健康监测APP公司,该公司被指控未经用户同意,将健康数据出售给第三方保险公司。启明资本作为大股东,被质疑是否知情或参与。

      虽然最终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启明资本的责任,但事件对它们的声誉造成了一定影响。

      周屿若有所思。如果启明资本计划获取默声科技的情感识别技术,特别是该技术涉及敏感的声音数据分析,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将成为关键问题。如果他们过往在数据伦理方面有不良记录,这可能会影响监管机构对此次收购的审批。

      更重要的是,默声科技的一些客户可能因此产生担忧,特别是医疗健康领域的合作伙伴。

      周屿在报告中加入了这个角度。他需要进一步调查启明资本在数据安全方面的记录,以及默声科技技术与医疗数据的关联程度。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周屿关掉电脑,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躺下。他需要休息几个小时,上午还要与沈默见面,讨论接下来的策略。

      闭上眼睛前,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沈默的样子——在便利店孤独的身影,在咖啡馆专注的表情,离开时微微发抖的手指。

      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矛盾的特质:既有技术天才常有的固执和不通人情,又有创业者必备的坚韧和理想主义;既能在商业谈判中冷静理智,又会在谈到技术愿景时眼中发光。

      周屿见过太多创业者,大多数在经历了最初的热血后,会逐渐被现实磨平棱角,变得圆滑、务实,甚至油腻。但沈默不同,他似乎还保留着某种纯粹的东西,哪怕这让他更容易受伤。

      这种特质,在这个时代显得既珍贵又危险。

      周屿沉入短暂的睡眠,梦中是不断闪烁的法律条文和合同条款,而在这些冰冷文字的缝隙中,偶尔会闪过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早上八点,周屿被手机闹钟唤醒。他花了五分钟洗漱,换了备用衬衫,然后去楼下咖啡店买了早餐。回到办公室时,沈默已经等在门口。

      “你怎么这么早?”周屿有些惊讶。

      “睡不着。”沈默简单地说。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疲惫,眼下的阴影更深,但眼神依然清醒锐利。“我昨晚又想到一些事,可能很重要。”

      周屿打开办公室门:“进来说。”

      沈默走进来,没有坐下,而是直接走到白板前,拿起记号笔:“我画一下时间线,可能更清楚。”

      他开始在白板上书写,笔迹急促但清晰。周屿站在一旁观看,手中端着咖啡。

      “这是启明资本第一次接触我们的时间点,”沈默在时间线的左端画了一个圈,“六个月前,他们表达投资意向。四个月前,开始尽职调查。三个月前,尽职调查结束,但投资谈判陷入停滞,对方提出各种附加条件。”

      “两个月前,王振宇和李明哲开始频繁出差,说是见潜在客户,但我怀疑是去见启明资本的人。一个半月前,公司内部开始出现对我不利的传言,说我独断专行,决策失误导致公司错过发展机会。”

      沈默的声音平静,但握笔的手指微微发白:“一个月前,启明资本开始从二级市场收购我们的股票。三周前,王振宇正式提出要召开董事会,讨论公司战略调整。两周前,我发现他们已经暗中获得超过25%的股份。一周前,我收到通知,启明资本要求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提议改组董事会。”

      “而就在昨天,”沈默在时间线最右端重重画了一个叉,“我的系统权限被限制,实际上已经被架空。”

      周屿注视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标注:“他们的行动非常系统和迅速,显然是精心策划的。而且选择了年底这个时间点,可能是指望大家忙于过节,反应不及。”

      “是的。”沈默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我复盘了整个经过,发现自己犯了几个关键错误。第一,太专注于技术研发,忽略了公司政治。第二,过于信任王振宇和李明哲,没有早期察觉他们的转变。第三,对资本的警惕性不够,以为签订了保密协议就安全了。”

      “大多数人都会犯这些错误。”周屿说,“创业者往往专注于产品和技术,而投资者整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控制公司。”

      沈默苦笑:“这算是安慰吗?”

      “算是事实。”周屿递给他一杯咖啡,“不过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我们需要集中精力在反击策略上。我昨晚分析了你提供的资料,有几个可能的方向。”

      他打开电脑,调出报告:“第一,启明资本与你们签署的保密协议可能被违反。如果他们在尽职调查中获得信息,用于策划这次收购,我们可以主张违约。”

      “第二,你提到的技术合作备忘录中的非竞争条款,如果被滥用,可能构成不正当竞争。我们需要研究这方面的案例法。”

      “第三,”周屿调出关于启明资本数据安全记录的新闻,“他们的投资历史中有一些污点,特别是涉及健康数据隐私的问题。你的情感识别技术如果用于医疗领域,数据安全将是关键考量。我们可以向监管机构强调这个风险,拖延甚至阻止交易。”

      沈默认真听着,偶尔点头:“第三点很有价值。我们的技术确实处理敏感的语音数据,如果被滥用,可能涉及严重的隐私问题。事实上,我们正在申请医疗设备认证,数据安全是核心要求之一。”

      “那更好。”周屿说,“如果启明资本的计划可能危及认证进程,监管机构和合作伙伴都会关注。这能为我们争取更多支持。”

      沈默若有所思:“我们最大的客户是一家大型医院集团,他们使用我们的技术进行阿尔茨海默症的早期筛查。如果医院担心数据安全或技术方向改变,可能会暂停合作。”

      “这是重要的谈判筹码。”周屿记录道,“我们需要联系他们,谨慎地说明情况,争取支持。但必须注意方式,不能让他们觉得公司不稳定,否则可能适得其反。”

      “我认识医院的副院长,私下关系不错。”沈默说,“可以约他聊聊,探探口风。”

      “好。另外,关于员工方面,”周屿继续,“你说大部分研发人员支持你。我们需要将这种支持转化为实际行动。员工持股平台有10%的股份,虽然投票权由管理人行使,但如果员工集体发声,可能影响决策。”

      沈默的表情变得复杂:“我不想把员工卷入这场斗争。他们很多人有家庭,有房贷,不能因为我失去工作。”

      “但如果公司被启明资本控制,技术被拆解出售,很多人同样会失业。”周屿指出残酷的现实,“至少如果公司保持独立,他们还能继续做现在的工作。”

      沈默沉默了。周屿能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一方面想保护团队,另一方面也知道这是必须面对的战斗。

      “我会和几个核心骨干谈谈。”沈默最终说,“但必须谨慎,不能让他们为难。”

      “理解。”周屿看了眼时间,“接下来,我需要你提供更多细节,特别是关于启明资本尽职调查过程中接触了哪些资料,以及他们与王振宇、李明哲之间的具体互动。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

      沈默点点头,开始回忆。他说话条理清晰,记忆力惊人,能回忆起几个月前的会议细节、邮件内容甚至对话片段。周屿快速记录,偶尔提问澄清。

      谈话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沈默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但眼神依然专注。

      “今天就到这里。”周屿合上笔记本,“你回去休息一下,下午我们再讨论下一步。我会开始起草法律文件,包括对一致行动人协议违约的主张,以及向监管部门提交的初步材料。”

      沈默站起身,身形晃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

      “你没事吧?”周屿上前一步。

      “只是有点头晕,可能低血糖。”沈默勉强笑了笑,“从昨天到现在没怎么吃东西。”

      周屿这才想起,从昨天见面到现在,沈默似乎只喝过咖啡。“楼下有家还不错的粥店,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不用麻烦...”

      “这是战略需要。”周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倒下了,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没意义。走。”

      沈默愣了一下,最终点点头。

      粥店就在写字楼底层,装修简单但干净。周屿点了两份皮蛋瘦肉粥和几样小菜。等餐时,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些微妙。

      “周律师做这行多久了?”沈默突然问。

      “十年。”周屿说,“毕业后就进了现在的律所,从助理做起。”

      “喜欢这份工作吗?”

      周屿想了想:“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觉得只是工作。但每个行业都差不多吧。”

      “我不一样。”沈默说,声音很轻,“我喜欢写代码,喜欢解决问题,喜欢看到技术真正帮助到人。如果不是这样,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即使现在这样?”周屿问。

      “即使现在这样。”沈默肯定地说,“如果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犯同样的错误。因为那些成就和错误,都是这个旅程的一部分。”

      粥上来了,热气腾腾。沈默小口吃着,动作有些拘谨,像是很久没有在正常时间吃过饭了。

      “你经常这样吗?忙到忘记吃饭?”周屿问。

      “创业以来经常这样。”沈默承认,“特别是产品攻关的时候,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王振宇以前常说我是在燃烧生命,但我觉得,如果生命不能用来燃烧,那还有什么意义?”

      周屿没有说话。他想起自己刚入行时,也常常加班到深夜,为了一个案子全力以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变成了例行公事,激情被疲惫取代。他仍然专业,仍然尽责,但那种燃烧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你的家人支持你创业吗?”周屿换了个话题。

      沈默的动作顿了顿:“我父母是普通教师,不太懂商业,但他们一直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只是看到我现在这样,他们可能会后悔当初的支持。”

      “未必。”周屿说,“父母最希望的,是孩子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并且能够承担后果。”

      沈默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好像很了解。”

      “我处理过不少家族企业纠纷,见过各种各样的父母子女关系。”周屿简单地带过,“快吃吧,粥要凉了。”

      吃完饭,周屿送沈默到地铁站。早高峰已过,站台上人不算多。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下午三点,还是昨天的咖啡馆见。”周屿说,“我会有初步的法律文件草稿。”

      “好。”沈默点头,走进车厢前,突然转身,“周律师,谢谢你。不只是为这个案子。”

      周屿挥挥手,没有回答。

      回办公室的路上,手机响了,是母亲。

      “小屿,今晚能回来吃饭吗?你爸从老家带了点腊肉,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周屿看了看日程表,下午和沈默的会议,晚上要研究案例,明天一早还要和合伙人汇报进展。

      “妈,我这边有个急案,可能回不去。”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又是工作。小屿,你也三十多了,不能总是工作。上次李阿姨介绍的那个姑娘,你什么时候有空见见?”

      “妈,现在真的没时间...”

      “我知道,你总是没时间。”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算了,腊肉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回来。记得吃饭,别总熬夜。”

      挂断电话,周屿站在电梯里,看着镜面中自己的倒影。三十三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角有几根白发。西装笔挺,领带整齐,一副成功律师的模样。

      但他突然想起沈默说的那句话:“如果生命不能用来燃烧,那还有什么意义?”

      电梯到达三十八层,门开了。周屿深吸一口气,走向办公室。桌上还有成堆的文件,电脑屏幕上还有未完成的法律文书,手机里还有未回复的工作邮件。

      生命或许不能总是燃烧,但有些战斗,值得投入全部的热量。

      沈默的案子,就是这样一场战斗。

      周屿坐回桌前,打开电脑,重新投入工作。这一次,他感觉那些法律条文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保护某个珍贵之物的武器。

      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些武器足够锋利,足以击退来犯之敌。

      窗外的上海,在冬日的阳光下继续运转。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一场无形的战争已经打响。而周屿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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