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人行道上，形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

　　白偌昕抱着几本参考书，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图书馆走去。她特意提前了半小时出门，因为昨晚林小雨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周六下午锦绣公园那边有流浪狗救助站的活动，可能会放出一些狗狗做宣传，你最好绕路走。”

　　怕狗这件事，是白偌昕从小到大的软肋。七岁那年，她被邻居家的大黄狗追了半条街，摔破了膝盖，从此看到狗就会心跳加速，手脚发软。尽管她内心很爱小动物，也会偷偷给流浪猫买猫粮，但生理上的恐惧总是无法克服。

　　为了避开公园，她选择了一条稍远的小路。这条路两旁是老旧的小区围墙，墙头爬满了爬山虎，绿意盎然。午后的街道很安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自行车和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

　　白偌昕低头看了看手表——一点四十分，时间还很充裕。她放慢脚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今天她穿了浅蓝色的连衣裙，这是她衣柜里最满意的一件，虽然平时很少穿，但不知为何，今天出门前鬼使神差地选了它。

　　想到两点要和王浩晨见面，她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昨晚她特意复习了数学课本，还准备了几道自己不太确定的题目，希望能在他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是一家便利店。白偌昕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两瓶矿泉水。天气很热，学习一下午肯定会口渴。结账时，她盯着冰柜里的饮料看了很久，最后又多拿了一瓶柠檬茶——她记得上次在教室，看到王浩晨喝的是这个牌子。

　　抱着水和书走出便利店，白偌昕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

　　她的身体瞬间僵住。

　　声音是从前面那条小巷传来的，越来越近，夹杂着奔跑的脚步声。下一秒，一只黄色的中型犬从巷口冲了出来，脖子上还挂着半截断掉的牵引绳。

　　狗的眼睛盯着她，或者说，盯着她手里装着柠檬茶的塑料袋。塑料的摩擦声似乎刺激了它，它开始狂吠，前爪在地上刨动。

　　白偌昕的大脑一片空白。

　　逃跑。这是她唯一的念头。但双腿像是灌了铅，动弹不得。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漫上来，淹没了呼吸。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狗开始朝她冲过来。

　　她终于能动了，转身就跑。书和水瓶从怀里掉出来，散落一地。但她顾不上了，只是拼命往前跑。身后是越来越近的犬吠声，还有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

　　“救命……”她想喊，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

　　裙摆绊住了脚步，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慌乱中她拐进另一条小巷，这是条死胡同，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围墙。

　　完了。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她已经冲到了胡同尽头。无处可逃。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那条狗慢慢逼近，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紧闭眼睛，等待想象中的疼痛降临。

　　“嘿！这边！”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白偌昕猛地睁开眼睛，透过泪光，她看到巷口出现了一个身影。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圈金边。

　　王浩晨。

　　他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长树枝，正慢慢靠近那条狗，同时朝她喊道：“白偌昕，别动！慢慢往我这边走，别跑！”

　　他的声音很镇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狗被新出现的目标吸引了注意力，转过身对着王浩晨狂吠。但他没有退缩，而是继续用树枝轻轻拍打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同时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

　　“乖，没事的，冷静点。”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你是不是迷路了？你的主人在哪里？”

　　说来奇怪，那条狗在他的安抚下，吠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仍然警惕地盯着他。

　　“白偌昕，现在，慢慢走过来。”王浩晨的眼睛没有离开狗，但话是对她说的，“别急，一步一步来。”

　　白偌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双腿移动。她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巷口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随时可能摔倒。

　　狗注意到她的移动，又开始躁动起来。王浩晨立刻用树枝在地面上划出更大的声响，重新吸引它的注意力。

　　“好孩子，看着我，我这里有吃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饼干——白偌昕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准备学习时吃的零食。

　　他撕开包装，拿出一块饼干，轻轻扔到狗面前不远的地方。狗犹豫了一下，嗅了嗅，然后开始吃饼干。

　　就是现在。

　　王浩晨朝她使了个眼色。白偌昕抓住机会，加快脚步冲向巷口。就在她即将到达安全区域时，狗突然抬起头，再次朝她扑来。

　　“小心！”

　　王浩晨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她和狗之间。狗撞到了他的腿上，他踉跄了一下，但没有后退，反而蹲下身，用手轻轻按住狗的脖子。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的声音依然温和，“你吓到人了知道吗？”

　　奇迹般地，那条狗不再狂吠，而是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尾巴开始摇晃。

　　白偌昕瘫坐在巷口的地上，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努力想控制自己，但恐惧和获救后的释然交织在一起，让她泣不成声。

　　王浩晨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他继续安抚着狗，直到它完全平静下来，然后才站起身，慢慢退到她身边。

　　“你还好吗？”他蹲下来，和她平视。

　　白偌昕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又点头，混乱不堪。她的裙子脏了，膝盖在逃跑时擦破了皮，渗出血丝。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狼狈极了。

　　“没事了，它已经被安抚下来了。”王浩晨的声音很轻，“你看，它其实不是想攻击你，只是被吓到了，或者是在找它的主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白偌昕看到那条狗正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歪着头看他们，尾巴轻轻摇摆，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凶狠模样。

　　“可、可是它追我……”她的声音还在颤抖。

　　“可能是你跑的时候刺激了它的追逐本能。”他解释道，“狗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跑它越追。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是站着不动，或者慢慢后退，不要背对着它跑。”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解数学题。白偌昕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王浩晨如此认真严肃的样子。平时的他总是带着笑容，温和开朗，但刚才那一刻，他像换了一个人——果断、冷静、可靠。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王浩晨指了指散落在不远处的书和水瓶：“我提前去图书馆，路过这边，看到你的书掉在地上，还有狗叫声，就追过来了。”

　　他站起身，走过去捡起那些散落的东西。白偌昕的书上沾了灰尘，其中一本数学参考书还摔破了书角。两瓶矿泉水滚到了路边，那瓶柠檬茶则完全摔破了，黄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买的饮料弄洒了。”他把书和水捡回来，有些歉疚地说。

　　白偌昕摇摇头，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腿还是软的。王浩晨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稳稳地将她拉起来。

　　“能走吗？”他问。

　　她试了试，点头：“可、可以。”

　　“你家离这里近，我先送你回去清理一下伤口吧。”他看了看她膝盖上的擦伤，“图书馆可以改天再去。”

　　“不、不用了……”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我可以自己去……”

　　“白偌昕。”他打断她，语气认真，“你现在还在发抖。而且膝盖需要处理，不然容易感染。”

　　他说得有理，她无法反驳。而且，内心深处，她其实不想让他离开。刚才的恐惧还萦绕不去，有他在身边，她感觉安全得多。

　　“那……麻烦你了。”她小声说。

　　王浩晨点点头，把她的书和自己的书包一起背在肩上，空出一只手虚扶着她。那条狗还坐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它怎么办？”白偌昕问，虽然害怕，但她还是担心那条狗。

　　“应该是走失的宠物狗，脖子上还有牵引绳的残留。”王浩晨观察了一下，“这样，我先送你到家，然后回来找找它的主人，或者联系流浪动物救助站。”

　　“我和你一起。”话出口后，连她自己都惊讶了。

　　王浩晨看了她一眼，眼里有赞许：“你不怕了？”

　　“怕。”她老实承认，“但它是无辜的，而且……而且你刚才说，它其实没有恶意。”

　　他笑了，那个熟悉的阳光笑容又回来了：“好，那我们一起。”

　　最终他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带着狗去了附近的便利店。店主是个热心的大叔，认出了这是隔壁小区李奶奶家的狗“阿黄”。原来李奶奶今天带阿黄出来散步时，牵引绳突然断了，阿黄受到惊吓跑丢了，李奶奶正着急地到处找呢。

　　王浩晨借了店里的电话联系上李奶奶，十几分钟后，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急匆匆地赶来，看到阿黄后激动得差点落泪。

　　“谢谢你们，真是太谢谢了！”李奶奶拉着王浩晨的手连连道谢，“阿黄平时很乖的，今天是绳子突然断了，它吓到了才会乱跑。没伤到人吧？”

　　“没有，奶奶，我们都很好。”王浩晨笑着说，“您以后检查一下牵引绳，用久了容易老化。”

　　“好好好，一定一定。”李奶奶又看向白偌昕，“小姑娘，你没事吧？脸色有点白。”

　　“我没事。”白偌昕勉强笑了笑。

　　告别李奶奶和阿黄后，两人终于朝白偌昕家走去。经过这一番折腾，时间已经快到三点半了。

　　“你还真是勇敢。”走在路上，王浩晨突然说，“明明那么怕狗，还愿意为它着想。”

　　白偌昕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是勇敢……只是觉得，它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你教了我该怎么应对，下次我就不那么怕了。”

　　“真的？”他侧头看她。

　　“嗯。”她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那么懂狗？你养狗吗？”

　　王浩晨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以前养过。一只金毛，叫夏天。后来……后来家里有些变化，就送到亲戚家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白偌昕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她想起林小雨说的，关于他家庭复杂的事。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她急忙说。

　　“没关系。”他摇摇头，又恢复了笑容，“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过因为养过狗，所以了解它们的习性。大多数狗并不凶，只是需要正确的沟通方式。”

　　他们走到了锦绣花园小区门口。白偌昕家住三号楼，需要往里走一段。

　　“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今天真的谢谢你。”她在小区门口停下。

　　王浩晨却坚持：“送到楼下吧，你的书还在我这里。”

　　拗不过他，白偌昕只好带路。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偶尔重叠在一起。她注意到他的影子总是微微侧向她这边，像是随时准备伸手扶住她。

　　到了三号楼楼下，王浩晨把书还给她：“记得处理伤口，用碘伏消毒，别用酒精，会疼。”

　　“你……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几号楼？”白偌昕接过书，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王浩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昨天送你到小区门口时，你指过。你说‘我家就在那栋红色的楼’，记得吗？”

　　白偌昕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可能下意识中真的指过。她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事后都记不清楚。

　　“那、那明天……”

　　“明天下午两点，图书馆，不变。”他接上她的话，“今天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就当作一个小插曲。不过你的参考书摔破了，我明天带一本新的给你。”

　　“不用了，没关系的……”

　　“要的。”他的语气很坚持，“是因为救我弄破的，我应该负责。”

　　白偌昕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谢谢”。

　　王浩晨朝她挥挥手：“快上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突然回过头：“白偌昕。”

　　“嗯？”

　　“你今天穿蓝色裙子，很好看。”他说完这句话，再次挥手，这次真的走了。

　　白偌昕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处。晚风吹过，带来一阵凉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裙子和受伤的膝盖，又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

　　这次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一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她抱着书上楼，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不是因为膝盖的伤，而是因为心里装着太多柔软的东西，怕一不小心就会洒出来。

　　回到家，妈妈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昕昕，你这是怎么了？摔倒了？”

　　“嗯，不小心摔了一跤。”她简单解释，没有提狗的事情。

　　妈妈赶紧拿来医药箱，一边给她消毒一边唠叨：“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要看路啊。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疼，妈妈，只是擦破皮。”她说着，目光落在茶几上的那几本书上。

　　最上面那本数学参考书，书角摔破了，露出里面的纸张。她伸手轻轻抚摸那个破损的地方，想起王浩晨蹲在地上捡书的背影，想起他说“是因为救我弄破的，我应该负责”。

　　原来被人在意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她也可以成为某个人眼中“需要负责”的存在。

　　那天晚上，白偌昕在日记本上写道：

　　“8月29日，晴。今天发生了意外，我被狗追了。很害怕，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王浩晨出现了，他救了我。他很冷静，知道怎么安抚狗狗，还教我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说我穿蓝色裙子很好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我，但我很开心。原来暗恋不只有酸涩，也有这样温暖的时刻。明天还要和他一起去图书馆，这次我一定会好好表现。”

　　写完日记，她走到窗前。夜色已深，万家灯火如星子般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她不知道哪一盏灯是属于王浩晨的，不知道此刻他在做什么，是不是也想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对他的感情不再仅仅是“他很好，所以我喜欢他”这样简单的倾慕。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可靠、果断、温柔。而这些，让她心中的那颗种子，悄悄生根发芽，向着更深处生长。

　　窗外，夏夜的风带着隐约的桂花香。九月快要来了，夏天即将结束。

　　但白偌昕觉得，她的夏天，似乎因为某个人的出现，而延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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