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花

作者:石头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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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蝉鸣夏意


      高二那年,苏以晴在分科表上毫不犹豫地勾选了“理科”那一栏。黑色水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班主任李老师扶了扶眼镜,目光从分科表移到她成绩单上语文135分、英语142分的优异成绩,眉头微蹙。
      “以晴,你的文科优势非常明显,”李老师将成绩单转向她,手指轻点那两个突出的分数,“历史和政治也都在班级前五。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办公室窗外,六月的阳光正盛,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办公桌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苏以晴看着那些影子,摇了摇头,声音很轻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老师,我不想死记硬背。”
      李老师沉默了几秒,最终在分科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以晴,理科班的竞争会很激烈,尤其是物理和化学,你的基础相对薄弱,暑假一定要提前预习。”
      “我会的,谢谢老师。”苏以晴接过表格,鞠了一躬。
      走出办公室时,她深吸一口气。走廊里空荡荡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明亮的光斑。她没说出口的是,文科需要太多情感投入,需要剖析那些细腻的文字和复杂的人性。而她觉得自己的情感已经够复杂了——家里的沉默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她在每个夜晚难以呼吸。父亲半年前失业后,家里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而紧绷,父母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声音。她不想在学校还要继续拆解那些过于纤细的东西,不想在杜甫的诗句里体会家国离乱,不想在历史课本中分析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扭曲。
      理科的公式和定理至少是明确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像一条条清晰的线,能把混沌的世界分割成可理解的区块。牛顿第二定律F=ma,无论心情如何,它都在那里;化学方程式需要配平,不多不少;数学证明题的逻辑链,一步接着一步,不容置疑。这些确定性能给她一种安全感,一种可以掌控的错觉。
      只是这个选择意味着她要和高一最要好的闺蜜林薇薇分开。林薇薇选了文科,她说自己想学新闻,“用笔记录真实的世界”。分班前最后一天放学,两人站在教学楼后的老槐树下。那棵槐树据说有五十多年树龄,树干粗壮得需要两人合抱,树冠如云,投下大片荫凉。蝉鸣震耳欲聋,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情一次性释放完毕。
      “以后就不能一起上厕所了。”林薇薇笑着说,眼睛却有点红。她今天特意扎了苏以晴送她的蓝色丝带,那是去年生日时苏以晴攒了两个月零花钱买的。
      苏以晴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石子滚进草丛里,惊起几只蚂蚁。“你可以来找我啊。”她的声音被蝉鸣吞掉大半。
      “那说好了,午饭还要一起吃。”林薇薇伸出手,小指弯着。
      “嗯。”苏以晴勾住她的小指,拇指相对,“盖章。”
      两人并肩走出校门,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林薇薇突然说:“以晴,你总是一个人,像个小岛。现在连登上这座小岛的常客也离开了,你会不会更孤单?”
      苏以晴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
      暑假在一种黏腻的沉闷中度过。父亲开始每天早出晚归“找工作”,但苏以晴从他疲惫的眼神和母亲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猜到进展并不顺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提前借来了高二的物理和化学课本,试图用公式和定理填满时间的空隙。偶尔,林薇薇会来找她,带着冰镇酸梅汤和最新的少女漫画,两人并排坐在床沿,脚尖晃荡着,像回到高一那些无忧无虑的午后。
      “文科班的书单好长啊,”林薇薇翻看着苏以晴的物理课本,做了个鬼脸,“这些符号像天书一样。还是文字可爱些,至少能看懂。”
      苏以晴笑了笑,没有告诉她,有时候看不懂反而是一种解脱。
      八月底,蝉鸣到了最歇斯底里的阶段,仿佛知道生命将尽,要用尽全部力气歌唱。新学期开始前的那个周末,苏以晴整理书包时,发现林薇薇悄悄塞进来的一封信。淡蓝色的信纸上,林薇薇工整的字迹写着:“无论分到哪个班,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PS:我打听到郑夏也选了理科,他成绩超好,说不定你们会分到一个班呢!”
      郑夏。苏以晴盯着那个名字,心跳莫名快了一拍。高一时,他是年级里出了名的“冰山学霸”,次次考试稳居年级前三,但几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独来独往。有次数学竞赛培训,苏以晴坐在他斜后方,整整两小时,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解题,侧脸在午后的光线里像一尊雕塑。休息时,她鼓起勇气问他一道函数题,他接过草稿纸,三言两语指出关键,思路清晰得令人惊叹。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对话。
      她把信仔细折好,夹进日记本里。
      ***
      新学期开始后,预言成真——苏以晴和郑夏都分到了高三一班,理科重点班。而各自的课表像两道岔开的铁轨,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林薇薇的教室在三楼东侧,文科班的女生们成群结队,笑语嫣然地从理科班窗前经过。苏以晴有时会从题海中抬头,看见林薇薇挽着新朋友的手臂走过,心里会泛起一丝淡淡的、说不清的滋味。
      蝉鸣声从六月一直响到九月开学,它们以无尽的热情,在梧桐树梢、在电线杆上、在一切能攀附的地方,编织着夏日独有的喧嚣旋律。这声音如此固执,穿透紧闭的窗户,钻进午后的课堂,伴随着傍晚操场上的微风,成为整个季节的背景音。无论是在郁郁葱葱的校园小径,还是在车来人往的回家路上,那阵阵蝉鸣都像在宣告着什么——宣告夏天的热烈,宣告时间的流逝,宣告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正在发生。
      然而,苏以晴的心情却如同被夏日午后的雷雨云笼罩。高三,这个据说决定命运走向的年份,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面对更加复杂的物理电路图和化学方程式,她的学习热情像是被潮湿闷热的空气浸泡着,黏腻而无力。那些关于未来的不确定——能考上什么样的大学?选什么专业?以后要做什么?——如同密集的蝉鸣,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让她既恐惧又疲惫。
      开学前一周,她开始失眠。深夜睁着眼看天花板,听窗外偶尔晚归车辆的声音,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新班级会有认识的人吗?理科班是不是男生特别多?高三的物理老师凶不凶?如果跟不上进度怎么办?如果成绩下滑怎么办?如果最后考不上好大学怎么办?
      这种焦虑在开学前一天达到顶峰。她躺在床上,对妈妈说:“妈,我好像有点头疼。”
      妈妈推开房门,手里还拿着未完工的毛衣——她最近接了些手工活贴补家用。妈妈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啊。明天就开学了,坚持一下?”
      “嗯。”苏以晴闭上眼睛,听见妈妈轻手轻脚带上门的声音,以及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但第二天清晨,当闹钟尖锐地响起时,她真的感到一阵恶心。不是装的。紧张真的会让身体产生反应。她苍白着脸走到厨房:“妈,我不舒服。”
      妈妈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里,苏以晴以为会被拆穿,会听到“别找借口”之类的责备。但妈妈只是放下手中的锅铲,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脖颈,然后叹了口气:“那在家休息一天吧。我给老师打电话。”
      一天变成了两天,然后是整整一周。时间在这份自我囚禁的静谧中缓缓流淌,她看书,看电视,在□□上和林薇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逃避着那个必须面对的现实。直到妈妈在周五晚饭时说:“下周一必须去了。再不去,课跟不上了。”
      苏以晴扒着碗里的饭,没吭声。父亲依旧沉默地咀嚼着,餐桌上的气氛像凝固的胶水。
      ***
      高一开学那天的记忆,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仿佛大脑在通过对比告诉自己:你看,两年前你也这么害怕,不是也过来了吗?
      那也是个雨天。
      清晨下雨了。不是瓢泼大雨,而是那种细密缠绵的秋雨,天空像被蒙上了一层磨砂玻璃,灰蒙蒙的。苏以晴站在家门前的屋檐下,望着被雨丝打湿的地面,心里纠结成一团。
      她脚上穿的是暑假里妈妈咬牙给她买的新运动鞋,纯白色,侧面有一道蓝色的闪电纹。她爱惜得不得了,在家试穿了好几次都不舍得踩地。现在,这双宝贝鞋要踩进雨水里?
      “穿雨鞋吧。”妈妈递过来那双红色的、鞋头圆圆的小雨靴,是初中时买的,已经有点挤脚了。
      苏以晴摇头。太幼稚了。高一了,不能再穿那种卡通雨鞋。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鞋柜最深处——一双浅蓝色的塑料洞洞鞋,鞋面上布满了圆孔,是表哥去年穿旧给她的。她几乎没穿过,因为走起路来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鞋底还特别滑,有一次差点在浴室摔跤。
      但至少,它不怕水。
      她穿上那双洞洞鞋,脚在空旷的鞋子里晃荡。走出门,踩进第一个水洼时,“吱——”的一声,水从那些圆孔里挤进来,凉得她一哆嗦。
      去学校的路上,她尽量挑干燥的地方走,但雨后的路面哪里都是湿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那种令人尴尬的声响。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祈祷不要遇到认识的人。
      踏进一中校园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迎接异样的目光。可是——没有人注意她。穿雨鞋的有,穿凉鞋的有,甚至还有几个男生干脆穿着拖鞋。大家都行色匆匆,忙着找自己的教室,忙着认识新同学,没人关心她脚上是一双多么不合时宜的洞洞鞋。
      这份“正常”反而让苏以晴更难受了。原来自己这么在意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根本无足轻重。原来自己一直活在这种放大自我尴尬的幻觉里。她站在教学楼大厅的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普通白T恤和牛仔裤、脚踩蓝色洞洞鞋的女孩,突然感到一种荒谬的轻松。
      也许,根本没人会在意她。也许,她可以就这样隐没在人群里,安静地度过高中三年。
      高三一班在一楼最东头。教室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讲台上站着一位男老师,四十岁左右,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戴一副金属框眼镜。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扫过教室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姓陈,教英语。”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未来这一年,希望你们记住一件事:在这里,你们首先是学生,然后才是别的什么。我不关心你们的家庭背景,不关心你们的兴趣爱好,我只关心两件事——你们的成绩,和你们的纪律。”
      苏以晴的心一紧。严厉的老师。她最怕这种老师,小学时那位数学老师也是这样不苟言笑,每次被叫到黑板前做题,她的手都会抖。
      黑板上用投影仪打着座位表。苏以晴眯起眼睛寻找自己的名字——靠窗第二排。同桌是一个名字叫“郑夏”的男生。
      她拎着书包走过去。男生侧坐着坐在她旁边,脸朝向窗外,只能看见干净的短发和线条清晰的下颌。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苏以晴瞥见封面,是《时间简史》。雨水顺着窗玻璃滑下,在他侧脸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嗨,新同学,你旁边的位置是我的。”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过道另一边传来。
      苏以晴转头,看见一个笑容明亮的男生正看着她。他眼睛弯弯的,牙齿很白,整个人像颗刚洗干净的小太阳,连头发丝都透着阳光的气息——尽管外面还在下雨。
      “哦,你好,”苏以晴连忙让开一点,“我叫苏以晴。”
      “杨翊。”男生把自己的书包放到她身后的座位上,动作利落,“以后就是前后桌啦,多多关照!”
      这时,窗边的男生转过头来。他的眼睛很黑,瞳孔像深潭,看人的时候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苏以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站着,赶紧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桌肚里已经有一本崭新的物理课本,扉页上写着一个飘逸的“郑”字。
      “嗨,你好,”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我叫苏以晴,以后请多多关照。”
      男生看了她两秒,那两秒里苏以晴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郑夏。”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比想象中要温和一些,但确实没什么温度,像秋日早晨的微风,不冷,但也不暖。
      苏以晴点点头,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她拿出笔记本和笔,假装认真地准备记东西。教室里人越来越多,嘈杂声像潮水一样涨起来——互相打招呼的声音,搬动桌椅的声音,书包拉链开合的声音,还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嗨,苏以晴!”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斜后方传来。苏以晴回头,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正朝她笑。女生的眼睛圆圆的,脸颊上有几粒浅浅的雀斑,笑起来时显得特别真诚,像邻家妹妹。
      “王欣怡,”女生说,声音像铃铛,“高一我们同班,记得吗?你坐第三排,我坐第五排。”
      苏以晴当然记得。王欣怡是那种在班级里人缘很好的女生,活泼开朗,艺术节时还代表班级唱过歌。高一时她们交集不多,但此刻在陌生的环境里看到熟悉的面孔,苏以晴还是感到一阵暖意。
      “记得,”苏以晴笑了,“没想到分班居然分到了一起。”
      “我也没想到!”王欣怡眼睛亮晶晶的,“以后可以一起吃饭啦!”
      高一的同班同学,没想到分班居然分到了一起,苏以晴长舒一口气,还好有认识的人。至少,不是完全孤独的。
      陈老师敲了敲讲台,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现在开始点名。点到的同学站起来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姓名,毕业初中,兴趣爱好。我们抓紧时间。”
      “杨翊。”
      “到!”身后的男生唰地站起来,“我叫杨翊,初中是实验中学的,喜欢打篮球和看电影,特别喜欢《肖申克的救赎》,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他说话时带着自然的笑容,让人不由得产生好感。
      “王欣怡。”
      “到!我叫王欣怡,初中是三中的,喜欢唱歌和画画,最近在学水彩,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小伙伴……”王欣怡的介绍轻快流畅,结束时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轮到苏以晴时,她站起来,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喉咙有些发干。“我叫苏以晴,初中是一中附中的……”她停顿了一下,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嗯,请多关照。”她匆匆坐下,耳根发烫,懊恼自己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介绍都做不好。
      “郑夏。”
      她旁边的男生缓缓起身。教室里有细微的骚动——郑夏的名字在年级里几乎无人不知。“郑夏。”他只说了名字,然后坐下了,没有多余的介绍,没有笑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
      教室里有一瞬间的安静。陈老师看了他一眼,镜片后的目光难以捉摸,但没说什么,继续点下一个名字。
      课间,王欣怡立刻凑到苏以晴桌边:“你同桌好酷啊。”她压低声音,但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
      苏以晴偷偷瞥了一眼郑夏。他又在看那本《时间简史》,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他翻开的书页上投下一片明亮。
      “可能只是不爱说话吧。”苏以晴小声说,目光落在郑夏握着书的手指上——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哎,你穿的是洞洞鞋啊?”王欣怡突然注意到她的脚,“好可爱!下雨天穿这个最方便了,我本来也想穿的,可惜我的那双找不到了。你这双蓝色很好看,配你的牛仔裤正好。”
      苏以晴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可笑的蓝色鞋子,第一次觉得,它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有人觉得它可爱。
      “谢谢。”她轻声说,心里涌起一丝感激。
      第一节课是物理。物理老师姓张,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开场就说:“高三物理,和你们高一高二学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不要以为以前成绩不错就能轻松应对。从今天起,忘记你们之前学的那点皮毛。”
      苏以晴的心沉了沉。她翻开课本,第一页就是复杂的力学分析图。张老师开始讲解,语速极快,板书龙飞凤舞。她努力跟上节奏,但很快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了。旁边的郑夏却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
      下课铃响时,苏以晴看着自己只写了半页的笔记,感到一阵无力。这就是高三吗?这就是她选择的理科吗?
      “听不懂很正常,”杨翊从后面探过头来,他好像总能察觉到别人的情绪,“张老师讲课就这样,跟机关枪似的。我初中同学说他以前是大学教授,退休返聘的,习惯了给大学生讲课的节奏。慢慢适应就好了。”
      “谢谢。”苏以晴回头对他笑了笑。杨翊的笑容真的有感染力,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对了,我看看你的笔记,”杨翊自然地拿过她的笔记本,“哦,这里漏了一个关键点,张老师说这个公式只适用于匀加速直线运动……”他耐心地补充着她漏掉的内容,字迹清晰工整。
      苏以晴认真地听着,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她转过头,发现郑夏正看着他们——不,准确地说,是看着杨翊拿着她的笔记本的手。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然后他收回目光,继续看自己的书。
      是错觉吗?苏以晴不确定。
      上午的课排得很满,物理、化学、数学,一科接着一科,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苏以晴感觉自己像被卷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课间十分钟,大部分同学也都在座位上继续学习,或者三三两两地讨论题目。理科重点班的氛围,和高一时的普通班截然不同。
      午饭时间,王欣怡果然来找她。“走吧,去食堂!我快饿扁了。”
      两人刚走出教室,就看见林薇薇等在外面。“以晴!”林薇薇挥手,身边还站着两个女生,“我们一起吃吧?”
      苏以晴注意到林薇薇的新朋友们——一个短发戴眼镜,看起来很文静;另一个长发及腰,说话时手势很多。她们都已经熟稔地挽着彼此的手臂,形成一个紧密的小团体。苏以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好啊。”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食堂里人声鼎沸。打好饭后,六个人挤在一张桌子旁。林薇薇兴奋地分享着文科班的趣事:“我们语文老师可有意思了,第一节课就让我们辩论‘黛玉和宝钗谁更适合做现代女性’……”她的新朋友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话发表看法。
      苏以晴安静地吃着饭,偶尔附和地笑笑。她发现自己插不上话——她们在讨论她没看过的书,没听过的老师,不了解的课堂。那些关于文学、历史、政治的讨论,曾经是她擅长且感兴趣的领域,但现在听来,却觉得遥远而陌生。
      “以晴,你们理科班怎么样?”林薇薇突然把话题转向她。
      “还好,”苏以晴说,“就是课有点难,节奏很快。”
      “听说郑夏在你们班?他是不是真的很冰山?”长发女生好奇地问。
      “嗯,他是我同桌。”苏以晴简单地说,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多谈郑夏。
      “哇!同桌!”女生们发出羡慕的声音,“他成绩超好的,长得也不错,就是太冷了。以晴,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苏以晴的脸微微发烫:“别瞎说,我们才第一天同桌。”
      林薇薇看着她,眼神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好了好了,别开以晴玩笑了。对了,周末我们要去书店,以晴你要不要一起?”
      苏以晴想起自己那一堆还没预习的理科课本,摇了摇头:“这周末我得预习功课,下次吧。”
      “好吧。”林薇薇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吃完饭回教室的路上,王欣怡轻声说:“你和林薇薇关系很好吧?高一就经常看到你们在一起。”
      “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苏以晴说,但说完后,心里却莫名地空了一下。
      “真好。”王欣怡真诚地说,“我在高一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大家都觉得我太吵了。希望高三能交到真正的朋友。”
      苏以晴看着她圆圆的、带着雀斑的脸,突然说:“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
      王欣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太好了!”
      下午的英语课是班主任陈老师上。他的教学风格和物理老师截然相反——缓慢,清晰,每个知识点都讲得透彻。但要求也极其严格:“我的课堂上,不允许有任何小动作。我看得见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说这话时,目光缓缓扫过全班,苏以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
      课间,陈老师把苏以晴叫到讲台前。“苏以晴,我看了你高一的英语成绩,非常优秀。高三英语虽然难度增加,但以你的基础应该没有问题。我希望你能担任英语课代表,协助我收作业、组织早读。”
      苏以晴愣住了。课代表?她从未担任过任何班级职务。
      “我……我怕做不好。”她小声说。
      “做不好可以学。”陈老师的声音不容置疑,“明天开始,早读前把作业收齐放我办公室。有问题吗?”
      “……没有。”
      回到座位时,郑夏难得地主动开口:“课代表?”
      “嗯。”苏以晴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为什么选我。”
      郑夏看了她一眼,又转回头去看窗外:“你高一英语竞赛拿过奖。”
      苏以晴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那只是个小小的年级竞赛,她得了二等奖,几乎没有宣传。
      郑夏没有再解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但苏以晴的心里却泛起涟漪。他注意过她?在高一的时候?
      放学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被洗过一样清澈,西边的云层染上淡淡的橘红。苏以晴走在回家的路上,洞洞鞋偶尔踩进积水里,还是会发出“吱吱”的声音。但她不再低头疾走。夕阳从云层裂缝里漏出来,把湿漉漉的地面染成金色,也把她那双蓝色洞洞鞋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
      路过校门口的小卖部时,她看见郑夏站在里面买水。他今天没有背书包,只拿了一个简单的帆布袋,上面印着某个科技公司的logo。他拿出一张十元纸币递给老板,接过矿泉水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老板的手,他立刻微微皱眉,用纸巾擦了擦瓶身。
      轻微的洁癖?苏以晴默默记下这个细节,然后加快脚步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正在观察他。
      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开门声,她探头出来:“第一天怎么样?”
      “还行。”苏以晴放下书包,“老师让我当英语课代表。”
      “是吗?那很好啊。”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欣慰,“快去洗手,饭马上好。”
      父亲还没有回来。餐桌上依旧沉默,但今天,苏以晴有了一些可以咀嚼的东西——新班级,新同学,新老师,还有那个谜一样的同桌。这些思绪像调味料,让平常的饭菜似乎也多了些滋味。
      晚上做完作业,已经十一点。苏以晴打开电脑,林薇薇的□□消息跳出来:“新班级怎么样?”
      苏以晴想了想,打字回复:“老师让我当英语课代表。”
      “哇,听起来不错!我们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长串书单,得赶紧买齐。”
      “挺好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薇薇又发来一条:“以晴,我们还会是最好的朋友,对吧?即使不在一个班了。”
      苏以晴看着这句话,手指悬在键盘上。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夏末的蝉,声音已经不如盛夏时嘹亮,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仿佛在告别。她想起今天午饭时的疏离感,想起林薇薇和新朋友们自然的互动,想起自己埋头在理科课本里的未来。
      “当然。”她最终回复,按下了发送键。
      按下发送键时,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就像季节的转换,不是突然的断裂,而是一天比一天凉一点的风,一片比一片黄得早的叶子,是蝉鸣声里逐渐掺杂的、不易察觉的哀戚。她和林薇薇还会是朋友,但可能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切细节的“最好”的朋友。她们走上了不同的路,路的风景不同,路的速度不同,路的终点也可能不同。
      而她对郑夏那份模糊的关注,像无意间落在心底的一粒种子。她不知道它会不会发芽,不知道它需要什么才能生长。她只是偶尔会注意到他翻书时修长的手指,注意到他思考问题时微微蹙起的眉,注意到他其实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望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遥远。
      还有杨翊,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后桌,他的友善和开朗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对新环境的紧张。王欣怡的真诚也让她感到温暖。也许,在这个理科重点班里,她也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些瞬间很轻,像蝉翼一样透明,落在十六岁夏天湿漉漉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但毕竟是在那里了。未来的日子还很长,高三才刚刚开始,蝉鸣尚未止息,而故事,也才刚刚翻开第一页。
      苏以晴关上电脑,走到窗前。夜空清澈,几颗星子疏疏落落地挂着。远处隐约还有蝉鸣,一声,又一声,固执地宣告着夏日的尾声。她深吸一口气,闻到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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