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弓·双璧

　　#### **第二章秦州月**
　　十八年后。
　　嘉靖五十七年，秋。
　　秦州，清水县，杏花村。
　　天色将明未明，村东头那座孤零零的院子里，传来“嗖——嗖——”的破空声。
　　陈秀英赤着上身，只穿一件粗布束胸和长裤，在院子里练箭。她身形高挑，四肢修长匀称，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汗水顺着脊沟往下淌，在熹微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她手中那把弓通体黝黑，弓臂比寻常军弓厚实一倍有余，弓弦是特制的牛筋绞合而成。此刻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三十步外的草靶正中红心处，已密密麻麻扎了十七八支箭，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第十八。”她低声数着，反手向背后箭囊摸去——空了。
　　她放下弓，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又迅速散去。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裙的妇人端着木盆走出来，看见她这般模样，眉头立刻蹙起：“快把衣裳穿上！成什么体统！”
　　陈秀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娘，这不是没外人嘛。”
　　“没外人也不行！”陈夫人把木盆重重搁在井台上，“你如今是‘陈英’，是个男儿身！言行举止、穿衣起居，半点马虎不得！万一被人瞧见——”
　　“知道啦知道啦。”秀英赶忙抓起搭在竹竿上的外衫套上，利落地系好衣带，又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不过几个呼吸，方才那浑身汗气、肌理分明的练武少女，便成了个眉目清朗、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唯有那双眼睛——太过明亮锐利，像淬过火的刀锋，偶尔泄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英气。
　　陈夫人望着女儿，一时出了神。太像她爹了，那眉峰，那眼神，挺拔身姿里透出的那股劲儿……心想，若真是个男儿该多好，也算了却他爹的心愿。想到此处，心头一酸，不自主地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角。
　　十八年了。
　　从肃州城破那夜，刘三拼死护着她从密道逃出，一路隐姓埋名躲到这秦州乡下，整整十八年。她怀着身孕颠沛流离，最终在破庙里生下秀英。对外只称丈夫早亡，孩子是遗腹子。
　　刘三为了就近照料她们母女，后来娶了本分寡言的刘嫂，生下一女。内有刘嫂细心照应，外有刘三打理田产，日子才算安稳下来。
　　她请人教秀英识字，读《孙子兵法》、《武经总要》；教她习武，拉那把丈夫留下的铁弓。也教她如何压低嗓音说话，如何迈步走路，如何掩饰女子每月那几天的异样……将“陈英”一点点刻进秀英的骨子里。
　　“英儿。”陈夫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过来。”
　　秀英擦汗的动作顿了顿。
　　她走到母亲身边。晨光里，母亲鬓边的白发格外刺眼。她才四十出头，却已苍老得像五十许人。
　　“娘？”
　　陈夫人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揭开。
　　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一张泛黄的地契，还有半块羊脂白玉佩。
　　“这把钥匙，能打开我床下暗格的锁。暗格里有个铁匣，装着你爹留下的几封书信，还有……当年军中的一些文书副本。”陈夫人的手微微发颤，“这玉佩，是你爹与京城柳渊柳大人约定的信物。柳大人是你爹的同窗挚友，如今在户部任职。当年他们指腹为婚，若是一儿一女，便结为秦晋之好。”
　　秀英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云纹雕刻精细，断裂处却参差嶙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您是说……”她抬起头，“‘我’在京城，有个未婚妻？”
　　“不是‘你’有。”陈夫人看着她，眼神悲哀而坚定，“是‘陈英’有。”
　　秀英沉默了。
　　晨风拂过院中老槐，叶子沙沙作响。远处鸡鸣犬吠相闻，村庄正从沉睡中苏醒。
　　“你爹的死，不是战败，是有人处心积虑的陷害。”陈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王崇古的援军迟迟不到，军报被篡改，粮草被做了手脚……这一切，你爹临死前已然察觉。他留下这些东西，就是盼着有朝一日，有人能还他清白，让那些魑魅魍魉付出代价。”
　　她握住女儿的手。那双手因常年拉弓练武，虎口与指腹结着厚厚的老茧。
　　“英儿，娘知道你委屈。这十八年，你不能穿裙裳，不能施胭脂，不能像寻常姑娘般谈婚论嫁……但唯有如此，你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机会走到那些人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一句：凭什么？”
　　秀英反握住母亲的手。
　　她的手很稳，很暖。
　　“娘，我不委屈。”她说，“爹是英雄，我不能玷污他的名声。这十八年，我读的书、拉的弓、习的兵法，都没有白费。”
　　她拈起那半块玉佩，对着晨光细看。玉质通透，内里棉絮状的纹路宛如凝冻的流云。
　　“京城柳家……我会去。”她一字一句道，“但不是去成亲。”
　　“是去翻案。”
　　“英哥哥你要与谁成亲？”刚刚进门的刘兰妹不安地问道。她方才在门外只听得“成亲”二字，心中便是一紧，后面的话竟都未听进去。刘兰妹是刘三的女儿，今年刚满十二，正是豆蔻年华。陈秀英自幼以男儿身示人，除了刘三夫妇，无人知晓真相，兰妹也一直唤她“英哥哥”。这丫头从小就是秀英的跟屁虫，秀英做什么她便学什么。秀英心疼这个妹妹，常教她识字习武，若村里孩童欺负她，秀英必会出头，真如兄长般护着她。兰妹日渐长大，“英哥哥”叫得越发甜，跟得也越发紧了。秀英自知女儿身，待兰妹总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宠溺，为她擦汗、牵她的手是常事，也常逗她玩笑。
　　秀英闻声立即打住话头，笑着迎上去，左手牵住兰妹，右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当然是你啊。”
　　“大娘，英哥哥又欺负人！”兰妹甩开她的手，脸涨得通红，一下子钻进陈夫人怀里撒娇。陈夫人笑而不语，只轻轻拍着她的背。
　　“娘真偏心，也抱抱我吧？”秀英佯装要去拉夫人怀里的兰妹，手刚伸过去，便被兰妹张口作势要咬。秀英赶紧缩回手，夸张地喊痛。兰妹见状，急忙转身抓过她的手查看，发现又是骗局，立刻举着小拳头追打过去。秀英边笑边逃向院子，兰妹叫着“你这个骗子”紧追不舍。两人笑闹着扭在一处。秀英三两下便捉住兰妹的手腕，将她轻轻制住，面对面笑道：“看你还能怎么办？”
　　四目相对。秀英在兰妹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而兰妹的呼吸不知为何变得急促，小脸通红。看着那双映满自己身影、漾着懵懂情愫的眼睛，秀英心里蓦地一空，像是踩失了台阶。她抓着兰妹的手，两人竟静止了那么一瞬。
　　秀英倏地松开了手，别开视线，轻声嘟囔道：“不和你闹了，小屁孩。”
　　那瞬间的失神与慌乱，恰被一旁的陈夫人全然捕捉。
　　她望着女儿强作无事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又看了看脸颊绯红、目光仍追随着“英哥哥”的兰妹，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里，浸满了无从言说的疼惜，与深不见底的忧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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