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 章
雪地上的饼干与示好
那根尖端染着黑红污迹、还沾着碎肉和毛发的粗木棍,在灰暗天光下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直挺挺地指向苏棠的心脏——或者说,她心脏应该在的位置。握着它的手,黝黑、粗大、指节凸起,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和陈年冻疮,却异常稳定,带着常年与死亡搏杀磨砺出的力量感。
满嘴血污的原始人喉咙里滚出更低沉、更具威胁性的咆哮,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苏棠,里面除了最原始的警惕,还有一种面对“闯入者”、“异类”时,近乎本能的排斥和攻击欲。他向前重重踏出一步,包裹着兽皮的脚掌踩进积雪,发出“嘎吱”一声闷响,冰屑四溅。
这一步,像踩在了苏棠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跑!”
肾上腺素如同炸开的冰河,轰然冲入四肢百骸,压倒了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和摔落时的钝痛。脑子里只剩下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信号。什么穿越、什么位面、什么±5000年,全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
可她的腿,偏偏在这最要命的时候背叛了她。它们像两根被冻僵又灌满了铅的柱子,死死钉在雪地里,只有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从膝盖传上来。刺骨的寒风和眼前这超现实、直白到血腥的生存图景,联手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冻结了她那点可怜的、来自文明社会的应变能力。
她像个吓傻了的兔子,或者说,像冰原上突然出现的、格格不入的劣质雕塑,僵立在原地,只有瞳孔在惊恐地缩放。
那原始人见她毫无反应(或者他理解中的“没有立刻逃跑或攻击”就是某种默认的挑衅),喉咙里的低吼变得短促而急促,像是最后的警告。他再次挥舞了一下木棍,动作幅度更大,带着驱赶猎物的不耐烦。木棍破开冷空气,带起一股混合着血腥、体臭和野蛮力量感的腥风,几乎擦着苏棠的鼻尖掠过。
就是这一下挥舞,让苏棠近乎停滞的眼角余光,终于捕捉到了一些细节。
除了那根要命的木棍,地上散落着几块更大的“石头”。形状并不完全天然,边缘有清晰的、反复敲击剥离形成的贝壳状断口和磨损痕迹。是石斧?石锤?还有几片边缘锋利的薄石片,显然是用来切割的。
旧石器。真正的、博物馆玻璃柜和纪录片里才会出现的旧石器。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混乱的大脑。
不是cosplay,不是原始部落主题公园,不是任何她想象中“落后但至少有基本社会结构”的古代边缘地带。
这里是史前。是人类用石头和骨头艰难对抗自然、朝不保夕的时代。是语言可能只有几个简单音节、文明火种还在风中飘摇、每一步生存都沾着血和泥的——真正的蛮荒。
她那套基于《山海经》和《时间简史》(绘本版)的“硬核研究”,她那本《常用语速成》里“之乎者也”的古代社交指南,她那点关于唐诗宋词、历史脉络、甚至初级物理化学的“现代常识”……
在此刻,在这片冰原上,在这个满嘴猛犸象生肉、对她举起尖木棍的原始人面前。
一文不值。
甚至不如地上那半块用来砸骨头的石头有用。
“嗬——!”
警告无效。原始人最后一点耐心耗尽。他低吼一声,身体前倾,重心下沉,那根尖锐的木棍端平,做出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冲刺投掷或直刺的动作。尽管动作在现代人看来有些笨拙,但那全力以赴、只为杀死或驱逐威胁的气势,足以让任何虚浮的勇气灰飞烟灭。
“别——!等等!”苏棠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变调得厉害,脱口而出的却是毫无意义的音节。她徒劳地挥舞着双手,试图表达“无害”和“停止”,但这动作可能被理解成了奇怪的舞蹈或攻击前兆。
原始人眼神一厉,不再犹豫,猛地发力,挺着木棍就冲了过来!兽皮靴子踢起大团雪粉。
距离瞬间拉近!
木棍尖端那点冰冷的死亡光泽,在苏棠急速放大的瞳孔中越来越清晰。
“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僵直,苏棠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求生本能如同爆炸般驱动了身体。她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爬爬地向侧面扑倒,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蹬踏。
嗤啦!
粗糙的木棍尖端擦着她左边的肩胛骨划过,单薄的衬衫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一股火辣辣的刺痛立刻传来。但也正是这狼狈不堪的一扑,让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足以致命或重伤的一击。
她重重摔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沫灌进衣领,呛得她一阵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顾不上疼痛和狼狈,她手脚并用,拼命向后挪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因为刺空而略微失去平衡、正迅速调整姿势再次转身面对她的原始人。
通勤包在刚才的翻滚中脱手,甩出去一米多远,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那半包苏打饼干,塑料包装上印着的小熊□□(盗版)笑脸在苍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突兀,甚至有些滑稽。
原始人调整好姿势,再次举起木棍,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正要继续追击。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雪地上那抹鲜艳的黄色吸引。
动作顿住了。
他浑浊的眼睛,从苏棠惊恐万状、沾满雪沫的脸上,移到了那包静静躺在雪地上、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上。疑惑,迅速取代了部分攻击性。那是什么?颜色这么亮?形状方正?还有奇怪的图案(小熊)?
他嗅了嗅空气。除了冰冷的风雪味、血腥味、眼前这个“两脚兽”身上陌生的气味(汗味、织物味、还有一丝极淡的、他无法理解的化学品味),似乎……还有一点点别的,很淡,但有点……诱人?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带着甜味和油脂香气的味道,似乎就是从那个黄色东西里飘出来的。
饥饿,是冰河时期所有生物永恒的主题。即使刚刚撕食过生肉,高寒环境下能量的消耗也是惊人的。对任何潜在食物来源的本能关注,刻在基因深处。
他暂时放下了立刻攻击的意图,保持着警惕,慢慢弯下腰,用木棍的钝端,极其小心地、试探性地,捅了捅那包饼干。
“窸窣……”
塑料包装袋发出轻微却清脆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清晰。
这陌生的声响让他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木棍,后退半步,再次举起武器对准苏棠,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警告性低吼,眼神却更加惊疑不定地在苏棠和饼干袋之间来回扫视。
苏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的痛感。她看懂了那眼神——对未知“异物”的天然恐惧,以及……对“可能是食物”的、无法抑制的好奇与探究。
呼吸急促,冰冷的空气灼烧着气管。一个荒谬绝伦、胆大包天、却又可能是唯一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黑暗冰层下陡然冒出的一缕微弱的、不稳定的气泡,猛地窜了上来。
沟通?语言不通。
展示武力?她连根像样的树枝都没有。
唯一的筹码,就是这包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的、最普通的工业零食。
赌一把。
用这包饼干,赌一个不被立刻杀死的可能。
她强忍着肩膀的刺痛和浑身的颤抖,在对方高度警惕的注视下,动作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包饼干挪去。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对方肌肉的绷紧和喉间压抑的低吼。
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冰冷的塑料包装。
她小心翼翼地、用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捏住包装袋的边缘,将它拖回自己面前。然后,在对方目不转睛的盯视下,她找到了撕口,用力——
“刺啦。”
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如此清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更浓郁的、属于精制小麦粉、白砂糖、植物油脂和少量香精的甜香气味,瞬间逸散出来,飘荡在冰冷血腥的空气里。这种经过现代工业精细调配、旨在激发愉悦感的气味,与冰原上粗粝原始的气息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原始人的鼻子明显耸动了好几下,眼睛瞪得更大,死死盯着从撕口处露出的、淡黄色的、方方正正的小块物体。那规整的形状、均匀的色泽,与他所知的任何食物(肉块、植物根茎、浆果)都截然不同。
苏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胃部的痉挛。她伸出两根手指,颤抖着,从袋子里夹出一片完整的饼干。
她抬起眼,再次与那原始人对视,试图用眼神传达“看,没毒,能吃”的意思——尽管她不确定对方能否理解。
然后,她当着对方的面,将饼干缓缓送到自己嘴边,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小角。
干燥的饼干屑在口中化开,熟悉的、略带甜腻的味道弥漫开来。在眼下这情境里,这味道尝起来无比陌生,甚至有些恶心。她机械地咀嚼着,努力做出“享受”、“美味”的表情,尽管她的脸部肌肉因为寒冷和恐惧几乎僵硬。吞咽时,干涸的饼干屑刮过喉咙,引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她强行忍住。
做完这套“示范”,她将手里剩下的大半片饼干,连同那个打开的、散发出诱人香气的包装袋,朝着原始人的方向,轻轻地、尽可能平稳地推了过去,推到了两人之间的雪地上。
然后,她自己用尽力气,向后挪动了一小段距离,直到背靠上一块凸起的、冰冷的岩石。她举起空着的双手,掌心朝外,摊开,做出一个在她认知里、在地球多数文明中或许能勉强通用的姿势——“我没有武器。” “请便。” “这是给你的。”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限,等待着对方的裁决。
时间,在这片空旷死寂的冰原上,仿佛被冻结、拉长、研磨成了最细微的粉末。
只有永不止息的风在呼号,卷起干燥的雪沫,扑打在两“人”身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猛犸象骨架沉默地矗立,像一座巨大的、死亡的纪念碑。
原始人的目光,如同最原始的探针,在雪地上那散发着奇异香气的小半片饼干和黄色袋子上反复逡巡,又抬起,落在苏棠那张沾满雪、写满惊恐和努力示好的陌生脸庞上,最后,落在她摊开的、空空如也的、冻得通红的手掌上。
食物的诱惑,尤其是这种散发着前所未有香气、看起来干净(至少没有血污和泥土)、并且被这个“奇怪两脚兽”亲自尝过的“东西”,显然正在一点点压过最初的敌意和面对未知的恐惧。生存的本能在激烈计算:攻击这个看起来虚弱不堪的“异类”有风险(也许她有什么古怪?),但眼前唾手可得的、可能是高能量的“食物”……值得冒险一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
终于,他动了。
动作依旧缓慢而充满戒备。他保持着木棍指向苏棠的姿势,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极其谨慎地靠近那包饼干。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苏棠,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可能引发他激烈的反应。
距离在缩短。
三步。两步。一步。
他停在饼干前,弯下腰,空着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起那半片饼干和整个袋子,然后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向后跳开一大步,重新拉开距离,木棍依旧死死对准苏棠。
成功到手!
他低头,仔细打量着手中的“战利品”。先凑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更加困惑又似乎有些迷醉的表情。然后,他看看饼干,又抬头看看靠坐在岩石上、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保持着摊手姿势的苏棠。
他模仿着苏棠刚才的样子,迟疑地将那半片饼干小心地塞进自己沾满血污的嘴里。
咀嚼。
一下,两下。
他的脸部肌肉出现了极其怪异的扭曲——眉头紧皱,眼睛眯起,腮帮子鼓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怀疑、不适应,以及……某种单纯的、对甜味和油脂最原始本能的愉悦感的复杂表情。
他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干燥酥脆、味道明确的口感,但食物本身提供的能量信号是积极的。
三两下,他吞掉了那半片饼干。然后,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那个神奇的黄色袋子上。他试图撕开袋子获取更多,但塑料包装比他想象的坚韧,他的动作笨拙而急切,用牙齿去咬,用手去扯,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苏棠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只松了一半,依然堵在胸口。一片饼干换来的“和平”,脆弱得像脚下这片冰原上最薄的冰层,随时可能碎裂,让她坠入更加绝望的深渊。肩膀的伤口在寒冷中已经麻木,但全身的颤抖愈发剧烈,不仅仅是恐惧,更是失温的征兆。
她必须找到避寒的地方,立刻,马上。否则,不等这个原始人决定她的命运,寒冷就会先要了她的命。
她趁着对方全神贯注对付饼干袋(他终于成功地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将里面剩余的几片饼干一股脑倒进掌心,然后迫不及待地全部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满足的神情),飞快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打量四周。
除了眼前这个相对“年轻”、攻击性强的原始人,远处那具猛犸象骨架旁,另外四个身影已经完全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正齐齐地朝这边张望。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表情,但那静止的姿态和凝望的方向,本身就充满了无声的压力。他们手里,似乎也握着东西,石块,或者木棍。
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与苍白的大地模糊了界限。视野所及,只有起伏的雪丘、嶙峋的黑岩,以及永不停歇的风。没有房屋,没有炊烟,没有道路,没有任何属于人类聚居点的痕迹。只有赤裸裸的、严酷到极致的自然法则,在这里毫无掩饰地运行。
那个原始人终于解决了所有饼干,连包装袋都舔了舔(塑料味让他皱眉吐掉)。他再次看向苏棠时,眼神里的敌意和杀气确实减少了许多,但探究、评估、以及一种“这东西还有没有”的意味更加浓厚。他挥了挥手中的木棍,不再是指向,更像是某种示意。他指了指苏棠,又指了指远处猛犸象骨架的方向——那里是他的同伴所在,嘴里发出一串短促而古怪的音节:“嘎!嗬!塔!”
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组有特定含义的、原始的声音指令或称呼。
苏棠完全听不懂。但她结合他的动作猜测:“起来。” “跟我走。” “去那边。”
过去,还是不过去?
留在这里,暴露在冰原寒风中,没有任何遮蔽和火源,她绝对撑不过今晚。体温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意识都开始有些飘忽。
过去……可能是从一个危险,跳入另一个更未知的危险。那几个人会怎么对待她?食物?奴隶?祭品?还是单纯又一个需要分食资源的“累赘”?
她抱紧自己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身体,看着那个等待她反应的原始人,又望了望那片至少能提供一点遮挡风雪的巨型骨架,以及骨架旁那几个模糊的、代表着“同类”却也可能是“威胁”的人影。
文科生那些关于穿越后吟诗作赋、智斗权贵、田园牧歌的浪漫幻想,在这片史前冰原刺骨的寒风和血腥气味里,彻底冻毙、粉碎,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
误差±5000年。
她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铁锈味和冰雪的冰冷。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借助背后岩石的支撑,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双腿依旧发软,但求生的意志暂时压倒了生理的虚弱。
她捡起地上那个空空如也、被踩了一脚的通勤包,拍了拍上面的雪,重新挎在肩上。包里那本《常用语速成》的硬质书角,硌着她的腰侧,像是一个冰冷而讽刺的提醒。
活下去。
先他妈活下去再说。
至于怎么靠“自身努力”和“文科生那点错位的硬核理解”在这个绝对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搞出点名堂……那是等她不再冻得灵魂出窍、饿得前胸贴后背、并且确保自己不会被立刻拆吃入腹之后,才需要考虑的、遥远得如同天边那颗灰暗太阳般的……奢侈问题。
寒风卷起新的雪粉,如同冰沙般狠狠砸在她的脸上,生疼。
新的、更加硬核、更加直白、更加不容任何矫饰的“牛马”生涯,似乎以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轰然拉开了序幕。只是这一次,KPI变成了最原始的三项:食物。水。温暖。而她的“专业”,目前看来,唯一被验证能派上一点点用场的,只剩下那半包已经进了别人肚子、换来片刻喘息的饼干,和一本彻头彻尾的、关于另一个时代的废纸。
哦,对了,或许还有她刚刚用半条命验证过的、第一条沉甸甸的、跨位面生存真理:
不同位面的时空差异,真的,真的,会要命。
那原始人见她站起来,似乎满意了,又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转身,朝着猛犸象骨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她是否跟上。
苏棠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抬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一步深,一步浅,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朝着那个陌生的、充满危险与未知的原始小群体,艰难地、踉跄地挪去。
每一步,都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个歪斜的、孤独的印记,旋即又被新的风雪迅速抹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