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烽烟》

作者:金碧辉煌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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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浦算珠


      火车抵达上海北站时,是翌日下午三点二十分。
      汽笛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像一声疲惫的叹息。伊世欢提着那只磨损的皮箱下车,白西装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张不慎落入旧账簿的崭新汇票。他戴上墨镜,镜片后的目光缓慢扫过月台——卖报小童尖利的吆喝,挑夫扁担吱呀的呻吟,穿锦缎旗袍的太太们身上过于浓郁的香水味,还有那几个靠在斑驳柱旁、看似闲散的男人。
      那些男人的视线像刷子,一遍遍刷过人流,在穿军装或体面西装的人身上反复停顿。
      伊世欢转身朝出口走去,脚步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闲逛的意味。皮箱不重,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和那本《几何原本》,只有几件随身物品。真正的“行李”,在他脑子里,在他指尖摩挲的扳指里,在那枚铜钱冰凉的触感中。
      “伊特派员!”
      出口处,一个额角冒汗、穿着央行制服的中年男人挤过来,胸口别着的铜制徽章有些歪了。“我是稽核处的小刘,程副处长让我来接您。车子在外头等着,路上堵,怕您等急了……”
      “有劳。”伊世欢微笑颔首,跟着小刘穿过嘈杂的人群。他的目光掠过小刘略显紧绷的肩膀,扫过出口处悬挂的“戡乱救国”标语,最后落在远处外滩那些哥特式尖顶上。
      去外滩的路上,小刘的嘴几乎没停过,像一台出了故障的留声机。
      “……程副处长一早就到了,在核对最后一批账目,说您今天到,让我们务必把三号会议室整理出来……窗子擦了三次,程副处长亲自检查的,说您可能喜欢亮堂……哎,这边拐,咱们走河南路,南京路这时候堵得动不了……”
      伊世欢漫应着,视线投向窗外。南京路两旁的橱窗光鲜亮丽,美国丝袜、法国香水、瑞士手表在射灯下熠熠生辉,玻璃映出匆匆行人破碎而焦虑的倒影。衣衫褴褛的乞丐蜷在墙角,面前破碗里的铜板寥寥无几。穿西装的男人搂着裹紧旗袍的女人闪进霓虹闪烁的咖啡馆,门开合的瞬间,爵士乐漏出几个欢快的音符,旋即被电车刺耳的铃声切断。
      这就是上海。一面是烫金的繁华,一面是露骨的疮痍,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一捅就破的玻璃。
      “程副处长……是个怎样的人?”伊世欢忽然问,声音不高,恰好能让小刘听见。
      小刘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笑容有些干:“程副处长……人很认真,特别认真。来了之后,咱们稽核处的地板都比别的部门亮。每天下班前,他挨个检查办公桌,文件必须对齐,算盘必须归零,连毛笔都得朝同一个方向摆……”他咽了口唾沫,“就是……不太爱说笑。您见了就知道了。”
      不太爱说笑。伊世欢想起照片上那张过分端正的脸,和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
      中央银行大楼矗立在外滩边上,花岗岩外墙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峻的灰白色,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温度的墓碑。车子停在旋转门外,伊世欢下车,春末的风从黄浦江上吹来,带着水腥气和隐约的煤烟味。他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这个动作很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小刘引着他穿过高大空旷、回声清晰的大理石厅堂,走上宽阔的楼梯。三楼走廊异常安静,厚地毯吞没了脚步声,只有远处某个房间传来隐约的打字机声响,哒,哒,哒,规律得让人心慌。
      小刘在一扇深色柚木门前停下,深吸了口气,才抬手敲门——两下,力度适中。
      “请进。”
      门内传来的声音不高,但清晰,质地干净,像一颗上好的算盘珠子落在玉盘上。
      伊世欢推开门。
      满室阳光先涌了过来,温暖而霸道。朝南的整排窗户大敞着,白色细亚麻窗帘被江风掀起,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窗框。然后,他才看见办公桌后站起来的那个人。
      程长风。
      他比照片上更清瘦一些,穿着洗得发白但熨烫得极其挺括的灰色中山装,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白皙而骨感分明的手腕。最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依然是那双眼睛——此刻正望过来,清澈,但并不清浅;平静,却非平淡。像秋日深潭的水,表面映着天光云影,底下沉着看不见的、属于整个季节的重量。
      “伊特派员,一路辛苦。”程长风绕过办公桌,伸出手。
      两手相握。伊世欢感觉到对方掌心和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与算盘珠、钢笔、账簿纸张摩擦留下的痕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手的力度不轻不重,时间不长不短,是一种训练有素、无可挑剔的礼节性接触。三秒,松开。
      “程副处长客气。”伊世欢收回手,目光自然而然地巡视房间。
      简洁,甚至可称空旷。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两把藤面靠背椅,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档案柜,铜把手擦得锃亮,反射着冷光。桌面上,账册摞得整齐如刀切,最上面一本摊开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旁,用红笔批注着极小但极其工整的字迹,几乎像印刷体。窗台上,一盆文竹青翠欲滴,旁边是一把黄铜框架的算盘,珠子油亮温润,显然是日日使用摩挲所致。
      房间里有股特别的气味——墨汁、劣质纸张、极淡的樟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茶香。
      “账目我已经初步整理过。”程长风回到座位,示意伊世欢坐下,随即推过来一张纸,“军政部上半年的军需采购,共三百七十四笔,总额八百六十万元。其中有十七笔存在疑问,这是清单。”
      伊世欢接过清单,目光扫下。第三行,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周处长,五万元棉纱采购,单价旁红笔标注:高出同期市价约百分之三十二。
      他抬眼:“程副处长觉得这些‘疑问’,是账目疏漏,还是……别有内情?”
      程长风正在整理另一册账本,闻言手未停,声音平稳无波:“我只负责核对数字。数字本身不会说谎。至于数字背后的故事,”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伊世欢,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不该由我来解读。”
      标准到近乎完美的公务员式回答。但伊世欢注意到,说这句话时,程长风的目光在那个“五万元”的金额上,极其短暂地多停留了一瞬。他的指尖,也无意识地、极轻地在桌面叩击了一下——嗒,嗒,两下,节奏分明,像是在心算什么。
      “那我们便从数字开始。”伊世欢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松了松领口,“今天预计能看完多少?”
      “以伊特派员的速度,”程长风从抽屉里又取出一册厚重的账本,“大约五十页。”
      伊世欢眉梢微挑:“程副处长如何知道我的速度?”
      程长风将账本推过来,翻开第一页:“李厅长提及,您在中央大学数学系时,是有名的‘快刀’。大二那年华东高校数学竞赛,三道压轴难题,您用了不到规定时间的一半。”
      连这个都知道。伊世欢笑了,这次是真心觉得有些意思,眼角弯起细微的弧度:“陈年旧事了。如今么……”他接过账本,修长的手指抚过纸张边缘,“试试看。”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办公室里只有三种声音:纸页翻动的簌簌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清脆利落的算珠碰撞声——噼啪,噼啪,像初夏急雨敲打在青瓦上,节奏快得让人心惊。
      伊世欢很快发现,程长风对数字的敏感已近乎一种本能。厚达千页的账册,他似乎能记住每一笔大额款项的大致位置。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的心算速度,有时伊世欢刚念出一个复杂数字,程长风几乎同步已报出结果,分毫不差,且能在下一秒指出该数字在前后账目中的关联与异常。
      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舞时,有种奇特的韵律感,不像是机械操作,倒像在弹奏某种无声的乐器。手腕稳定,指尖力道精准,每一次拨动都果断坚决。伊世欢偶尔抬眼看去,能看到程长风低垂的睫毛,和全神贯注时微微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四点半,阳光西斜,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一块逐渐拉长的、明晃晃的光斑。程长风忽然停下手,起身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取出茶具。
      “伊特派员喝茶么?”他问,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略显低哑。
      “偶尔。”伊世欢靠向椅背,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
      程长风泡茶的动作熟稔而安静。温壶,取茶,冲泡,滤渣,分杯。茶叶是最普通的龙井,但水温与时间掌握得极佳。他将一杯茶推到伊世欢面前,茶水澄澈透亮,嫩绿的芽叶在杯底徐徐舒展,像一小片沉睡的春天。
      “程副处长好手艺。”伊世欢端起茶杯,清香扑鼻。
      “家兄教的。”程长风也端起自己那杯,吹了吹水面,“他在茶楼做过几年工。”
      又是简短的回答,礼貌周全,却也将更深的探询轻轻挡回。伊世欢不再追问,转而谈起南京与上海茶馆的不同风味,说起夫子庙的喧嚣和城隍庙的甜腻。程长风话不多,但每每接话,都能点在关节处,偶尔听到趣处,他眼尾会极细微地弯一下——那是整个下午,伊世欢第一次从他脸上捕捉到接近“笑意”的神情。
      五点钟,最后一本账册合上。
      “今日到此为止吧。”程长风起身,动作间带着久坐后的轻微僵硬,“伊特派员下榻何处?若不嫌弃,我送您一程。”
      “我在静安寺有处旧宅,不劳程副处长绕路。”
      “顺路。”程长风已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那外套同样洗得发白,但干净平整,“我也住那一带。”
      这话无从考证真假,伊世欢也未推辞。两人并肩走出银行大楼时,夕阳正将外滩那片风格混杂的建筑群染成一片恢弘的金红色。海关大楼的钟敲响五点半,钟声浑厚沉重,在江面上荡开层层无形的波纹。
      程长风的车是一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车内异常整洁,仪表盘一尘不染,副驾座位上铺着白色的棉布坐垫,虽然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车窗摇下一半,傍晚的风灌进来,吹散了车内的闷热,也带来了黄浦江特有的、浑浊的水汽味。
      车子驶过外白渡桥,钢铁桥梁在车轮下发出低沉的轰鸣。桥下,苏州河水浑浊缓慢地流淌着,几艘破旧的小船正在卸货,码头工人赤裸的上身淌着汗,在夕照下闪着古铜色的光。
      程长风忽然开口,声音混在引擎声与风声里:“伊特派员认为,账目上那些‘疑问’,最终会如何处置?”
      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伊世欢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街景,沉默片刻,才道:“该查的查,该捂的捂。程副处长在金融系统这些年,这个道理应当明白。”
      “明白。”程长风转动方向盘,拐入一条稍窄的街道,侧脸在车窗外的光影变换中明明灭灭,“只是有时会想,若人人都选择‘明白’,那些藏在数字背后的东西,便永远见不得光了。”
      这话里有东西。伊世欢侧头看他。程长风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那平静的神情下,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隐隐闪动。
      “程副处长像是个理想主义者?”伊世欢语气随意,像在闲聊。
      “不。”程长风摇头,声音很轻,却清晰,“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正因现实,才更想看清真相——哪怕只是数字的真相。”
      车子在静安寺附近一栋精致的法式小楼前停下。小楼有着漂亮的铁艺阳台,攀援的蔷薇开得正盛,深深浅浅的粉与红,在暮色里浮动着甜腻的香气。
      “好房子。”程长风说。
      “祖产,空置许久。”伊世欢下车,扶着车门,“明日见,程副处长。”
      “明日见。”
      福特车缓缓驶离。伊世欢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点尾灯的红光在街角闪烁一下,然后消失不见。他转身,准备推开那扇熟悉的雕花铁门,动作却在半途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街对面,那个本该在南京监视他的卖烟小贩,此刻正蹲在墙角,面前的烟箱摆得整整齐齐,一根未少。小贩低着头,似乎在打盹,但伊世欢知道,那双眼睛的余光,一定正锁着这扇门。
      跟到上海来了。还是……上海这边,另有其人?
      伊世欢推门的动作流畅自然,嘴角甚至扬起一丝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与他在南京时的做派毫无二致。
      铁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门内,他的笑容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前庭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听着门外的动静。几秒钟后,极轻微的、几乎被晚风掩盖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那卖烟小贩走了。
      伊世欢快步穿过小巧的前庭,走进小楼,反手锁上大门。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迅速走上二楼,来到书房。这间书房与南京的布局相似,他径直走到窗边,将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开一条细缝。
      街对面,墙角空空如也。小贩不见了,连同他的烟箱。
      但更远处,路灯阴影下的巷口,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靠着墙,一点猩红的光点忽明忽灭——有人在抽烟。
      不止一双眼睛。
      伊世欢放下窗帘,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书房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灰尘气味和淡淡的霉味。他走到书桌前,摸索着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亮起,照亮桌面上一层薄灰。他不在时,管家每隔半月会来简单打扫,显然最近还没来过。
      他从皮箱里取出那本《几何原本》,手指抚过烫金的书名。然后,他打开书桌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写着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这是他为自己留的紧急联络备用点,从未启用过。
      如今看来,或许需要了。
      窗外彻底黑透了。远处,夜上海的霓虹开始闪烁,百乐门的歌声隐隐约约,缥缈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这座不夜城刚刚苏醒,而无数秘密,也将在它的光影掩护下开始蠕动。
      伊世欢坐在书桌前,没有去动那些灰尘。他想起程长风泡茶时低垂的眉眼,打算盘时专注的神情,说起“数字背后的东西”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这个人,绝不只是一个“认真到苛刻”的稽核副处长。
      那枚铜钱在口袋里贴着皮肤,冰凉。他拿出来,举到台灯下。缺口的边缘光滑,泛着经年摩挲后温润的铜色。
      程长风会不会也有这样一枚?
      如果有,缺口能不能对上?
      如果没有……那他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又在看着什么?
      夜渐深,伊世欢终于起身,准备去收拾一下卧室。走到书房门口时,电话突然尖利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满室寂静。
      这么晚了,谁会往这里打电话?知道这个号码的人,寥寥无几。
      他折返回来,看着那台黑色电话机,响到第四声时,才拿起听筒。
      “喂?”
      听筒那头,背景很安静,只有极其轻微的、像是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然后,一个刻意压低的、熟悉的声音传来:
      “伊特派员,抱歉深夜打扰。”
      是程长风。
      “程副处长?”伊世欢语气如常,带着点被打扰的慵懒,“有事?”
      “关于明日要核对的账册,”程长风的声音透过听筒,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第七十三页,第四行。那个数字……不应该出现在军需采购账里。”
      伊世欢的手指微微收紧。又是第七十三页第四行。白天他没来得及细看。
      “程副处长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程长风停顿了一下,听筒里传来极轻微的、像是火车驶过远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那个数字本身,就是一种信号。明天见面详谈。小心……”
      话没说完,电话突然断了线,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嘟——嘟——嘟——
      伊世欢缓缓放下听筒。书房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程长风在哪里?为什么深夜打电话?背景里为什么会有火车汽笛声?他最后那句没说完的“小心”,是要小心什么?小心那个数字,还是小心别的?
      而第七十三页第四行,那个“不应该出现”的数字,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伊世欢走回窗边,再次拉开一丝窗帘缝隙。巷口那个抽烟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投下一个个昏黄而孤独的光圈。
      他忽然觉得,这趟上海之行,从推开央行那扇门开始,或许就已经踏入了一个远比账目更复杂、更危险的棋局。
      而程长风,究竟是棋手,还是棋子?
      或者,像他自己一样,两者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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