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控距离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泊入港口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嵌入门廊下专为贵宾预留的位置，精准得仿佛用尺子量过。

　　引擎熄火，最后一丝低沉的震颤归于寂静。车外，酒店辉煌的灯火透过深色车窗，在车内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晕。

　　沈书几乎是立刻伸手去解安全带，金属扣弹开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显得突兀。

　　他需要新鲜空气，需要逃离这充斥着顾泽川气息和未解压力的密闭空间。

　　沈书没有犹豫，推开车门，跨了出去。

　　他关上车门，转身的瞬间，看见顾泽川也从另一侧下了车。

　　男人随手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衬衫袖口，动作随意却自带韵律。

　　两人隔着车顶，目光有过一瞬短暂的交汇。顾泽川的眼神在明亮的光线下清晰无比。

　　沉静无波，却像深潭，将沈书脸上来不及完全收敛的、那一点逃离后的细微松懈和重新升起的戒备尽收眼底。他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

　　沈书读懂了。他抿紧嘴唇，挪开视线，转身朝着那扇流光溢彩的旋转玻璃门走去。

　　他走到旋转门前，刚踏进一格玻璃隔间，眼角的余光便瞥见顾泽川动了。

　　男人不紧不慢地绕过车头，步伐沉稳，踏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轻响，正朝着他这边走来。

　　两人一内一外，一前一后，没有任何言语。

　　门童恭敬地躬身，目光掠过先一步进入、面色沉静的沈书，又落向门外正从容步入、气势卓然的顾泽川。

　　其中一位看似领班模样的年轻男子反应最快，脸上训练有素的标准微笑瞬间变得更加热切而恭敬，甚至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已一丝不苟的领结，几乎是快步迎了上来，目标明确地绕过了站在前面的沈书，直接朝向顾泽川，微微躬身：

　　“顾先生！晚上好！” 声音比对待其他客人明显提高了一个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殷勤，“欢迎光临！您今天预订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顾泽川甚至没有看他，只是几不可察地抬了下手，一个简单的手势便截断了所有后续的寒暄与询问。

　　顾泽川的目光越过殷勤的领班，依旧落在沈书略显僵硬的背影上。

　　领班立刻噤声，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更加谨慎地退后半步，垂手而立，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飞快地扫了一眼前面那个让顾先生如此“关注”的陌生客人。

　　其他几位服务生也远远站着，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眼神交流间传递着同样的信息：这位可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务必小心伺候。

　　沈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服务生过于殷勤的问候和骤然停止的尴尬，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再次清晰无比地认识到，身边这个男人所代表的，是与他日常世界截然不同的阶层与力量。这种认知让他喉咙发紧，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顾泽川终于将视线从沈书身上移开，淡淡地扫了那领班一眼，语气平静无波：“不必。我找人。”

　　然后，他重新看向沈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近在咫尺的沈书和那位领班都听得清清楚楚：

　　“走吧，”他对沈书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提醒一个同伴，“包厢在那边。”

　　他没有指明方向，但那位领班立刻机灵地接话，这次是对着两人，姿态放得更低：“是是，同学聚会的包厢在宴会厅东侧‘春华’厅，需要我带二位过去吗？”

　　顾泽川没说话，只是看着沈书。

　　沈书感到脸颊微微发热，他避开顾泽川的视线，生硬地对领班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说完，他不再停留，朝着领班刚才示意的方向迈开步子。

　　脚步比刚才更急，背影透着一股想要尽快融入人群、摆脱这聚焦目光的仓促。

　　顾泽川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对领班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再次跟了上去。

　　那位领班站在原地，望着两人前一后离去的身影，尤其是前面那位看似普通、却能让顾先生如此“跟随”的客人。

　　脸上的职业笑容慢慢收起，眼中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好奇与思索。

　　他转身对另一位服务生低声快速交代：“留意‘春华’厅，顾先生在里面，任何需求，第一时间满足。”

　　终于来到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却没有预料中的笑闹鼎沸。沈书犹豫了一瞬，伸手推开了门。

　　包厢很大，装修奢华，中央的圆桌足以容纳二十人，此刻却显得空荡。

　　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冷盘和酒水，水晶杯盏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然而，本该坐满老同学的椅子上，只有四个人。

　　正对着门、站着的正是凌昊本人。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和些许尴尬的笑容，完全不是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

　　而圆桌旁坐着的另外三个男人，沈书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衣着考究，气质沉稳，年龄大约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正低声交谈着。

　　听到开门声，三人同时转过头来，目光先是落在沈书脸上，带着些微的审视和陌生感，随即，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越过了他，精准地投向他身后半步之遥的顾泽川。

　　那一瞬间，三个陌生男人脸上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审慎的打量迅速被一种热切的、甚至带点讨好的笑容取代，他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或酒杯，几乎是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呈现出一种面对更重要人物时特有的、既想表现尊重又不失身份的姿态。

　　凌昊已经快步迎了上来，但他第一个招呼的，也不是沈书。

　　“顾总！您可算到了！” 凌昊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和近乎夸张的恭敬，甚至微微躬了躬身。

　　然后他才像是刚看到沈书似的，飞快地拍了拍沈书的胳膊，语速很快地低声说：“沈书你也来了，太好了……” 但目光已经迫不及待地重新锁回顾泽川身上。

　　“路上有点事。” 顾泽川对凌昊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在包厢内扫视一圈，掠过那三个已然站起身的陌生男人，最后在空荡的、只有寥寥四人的圆桌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不见底。

　　凌昊察言观色，连忙侧身介绍，手势殷勤地指向那三位：“顾总，沈书，我来介绍一下。

　　这几位是展信集团的李总，” 一个微胖、笑容和气的男人点头致意；启华科技的王总，”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略显精干的男子微笑；“还有宏盛的赵总。” 一位气质更为沉稳、的中年人颔首。

　　介绍完，凌昊搓了搓手，脸上堆着笑，看向顾泽川，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沈书，解释道：“那什么……几位老总……久仰顾总大名，听说咱们今天有聚会，都特别想跟顾总认识一下，交流交流……正好，其他同学……呃，临时有点事，可能晚点到，或者……哈哈，咱们先开始，先开始……”

　　他的话漏洞百出，语气透着心虚。什么“久仰大名”、“交流交流”，什么“临时有事”，沈书立刻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纯粹的“十年之约”同学聚会。

　　凌昊利用这次聚会做幌子，组了个局，请来了想攀附顾泽川的合作方老总。

　　而其他同学，或许根本没通知，或许被用其他理由搪塞了。

　　自己，和随后到来的顾泽川，成了这个局里唯二的“同学”，或者说，唯二的“道具”——自己是那个让这个局看起来不那么突兀的“引子”，而顾泽川，才是真正的“主角”和“目标”。

　　一股被利用、被蒙蔽的怒火夹杂着难堪，猛地冲上沈书头顶。

　　他看向凌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冰冷的失望。凌昊接收到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更僵了，躲闪着不敢直视。

　　而那三位老总，已经端着酒杯围了过来，目标明确地朝向顾泽川，脸上是商场标准的客套笑容，说着“久仰顾总年轻有为”、“今日有幸一见”之类的场面话。

　　他们偶尔也会礼貌性地对沈书点点头，但那份注意力，显然完全不在他身上。沈书被无形地挤到了一边，像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就在这时，顾泽川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其中一位李总的恭维。他没有看那些老总，反而将视线转向了被冷落在旁、脸色发白的沈书。

　　“凌昊，”顾泽川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下来，连那三位老总都停下了话头，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顾泽川用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慢慢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今天是‘纯同学聚会’，叙旧为主，不涉商务，对吧？”

　　他的目光终于从沈书脸上移开，落在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的凌昊脸上，微微挑眉：“看来，是我记性不好，还是……有人理解错了‘纯’和‘叙旧’的意思？”

　　话音落下，包厢内的空气彻底冻结。凌昊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汗。那三位老总也面露尴尬，进退不得。

　　沈书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顾泽川平静侧脸，又看看无地自容的凌昊，心里一片冰火交织的混乱。

　　顾泽川这句话，是在为他出头？还是仅仅因为自己的安排被擅自改动而不悦？沈书分辨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像个傻瓜一样，被卷入了一场完全不属于他的、令人作呕的权谋交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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