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翡石

作者:下雨的碗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我心匪石。”

      这是齐翡第一次听到的情话。

      彼时他不识字,鲜有人对话,因此当然是不可能准确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的。

      但他就是茫茫然,不可转也地,看向了窗。

      “我心匪石……”

      窗外的人又念了一遍。

      齐翡眨了眨眼,听出来对方似乎哭过,嗓子又哑又难听。

      齐翡的声带颤了颤,宛如从噩梦中清醒,他急迫地张嘴,却只发出了“嗬!嗬!”,像要断气的声音。

      一窗之隔,他被高高吊着双臂,只有脚尖能踩到地。

      周身的疼痛麻木让他的肌肉近乎坏死,被卸掉的下巴滴答着口水,加剧了脱水。

      齐翡又累又饿,嗓子又痛又哑。却仍旧拼了命也要发出声音,把自己扭曲地够向窗户。

      他恨不得所有力量都能集中在耳朵和声音。

      可他离窗太远了。

      他的声音也太小了。

      理所当然地,窗外的人没回应他。

      只是又念了一遍:“我心匪石,后面是……嗯?”,窗外吝啬的人便跑开了。

      齐翡“嗬嗬”得几乎要吐血,失望得近乎绝望。

      不要走!

      勾栏里折磨人的手段多样,对付他这样一个十岁的孩子绰绰有余。

      齐翡早就服了软,可惩罚他的人似乎把他忘了。

      手无法用力,脚无法沾地,四肢上吊地死去可真狼狈啊。

      齐翡、当然,彼时还不叫齐翡的齐翡,理所当然地觉得——

      自己也许是要死了。

      作为勾栏里孕育出的野种,他的生母死了,他便继承了母亲的名字,小齐。这个名字应该已经兜兜转转好几个人,有好几个人叫过。

      脚尖痉挛地站不住,在失禁的湿润下打滑,可手又被吊得几乎要骨肉撕裂,小齐痛得想要昏过去,只觉得死前的痛苦远大于死。

      他多想喊住在窗外念着酸诗的人。

      不为求对方救自己。勾栏里的娼夫大多自身难保。

      他只希望对方能多和自己说些话。

      最好说些外面人会对小孩说的“跑慢点”、“多吃点”、“长高点”……小齐甚至不期望这个人抱抱自己。

      他只想,这个人能再多说几个字。

      哪怕只是继续念“我心匪石”也好。

      ……如果这个人没出现就好了。

      最后的最后,在死前最后的时光,齐翡不恨生了自己又不养育的母亲,也不恨把母亲肚子搞大的娘亲,更不恨只因为多吃了一口米汤就把自己吊起来的管事……简直是无理取闹,他的脑袋里,此刻竟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怨恨。

      如果轻柔念诗的声音从未出现,他就不会濒死着,从绝望到期待,又绝望。

      等待死亡真的太痛苦太痛苦了。

      酸涩从鼻腔一波波蔓延,小齐双眼充血,额间的青筋几乎要炸开。

      他生得瘦小,嶙峋得难看,但好在无人在看。

      夜幕裹挟的窗外,年幼的齐翡一滴滴落泪,连眼眶都发痛。哪怕时至成年,他也总能回想起那时盛着怨气落泪的心境。

      回到当时,他缺水太久,眼泪加速消耗,确实离死不远。

      但门却在不知道多久后,被轻轻打开。

      小齐被解下来,上吊的折磨一刹那完全离开。

      手臂与脚都一送,很软的安抚一把一把揉他。小齐泪眼朦胧,尚且不拜神佛,却也知道要向虚空道出无尽悔意。

      他想收回前言。

      他不想死。

      他果然还是,不想死。

      ——因为姜无虞抱住了他。

      **

      姜无虞很会哄人。

      也许是从哄恩*客那里锻炼出来的。

      自幼童妓,又长了这样的一张脸,还能没被淋虐枯萎,他多少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就连欺负过小齐的管事,都会对姜无虞笑脸相迎。

      “我还想这小子是不是死在哪个角落了,”管事捏了捏姜无虞的脸,“原来是被你捡到了,你倒是心软。”

      中年男人看都没看姜无虞背后的小齐,只是自说自话,手不老实地游移到了姜无虞胸口。

      姜无虞没推开他,只是很憔悴地笑了笑:“我不久前才……你倒是不肯心软我……”

      管事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胸,倒是真抽走了手:“你这话说的,我才是真怜你!没良心的!”

      姜无虞很低地喘了两下,脸色苍白却泛红。

      小齐只觉得他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又嬉闹几句,管事揩够了油走了。前脚刚踏出房门,小齐立刻跑过去关了门。

      再跑回姜无虞身边,姜无虞还在低喘,捂着肚子,似乎是极痛苦的样子。

      凭借本能,小齐握住他的手。

      姜无虞不过比他大四五岁,手却柔柔软软、修长分明。小齐只看了一眼自己污脏的、皮包骨的手指沾在姜无虞手背上,就立刻把手缩回到了身后。

      “难受?”小齐蹲下去,哑哑地问。

      被吊起四肢的时候,他哭着求了太久饶了。

      结果姜无虞开口比他还要哑,更接近气音:“嗯……肚子痛……”

      小齐急得团团转,倒水嫌凉,想扶姜无虞躺下又怕,慌得又想哭。

      还是姜无虞被逗笑,给他支招:“去北厢,大夫在那。”

      小齐连忙点头,给姜无虞披上外衣,像只瘦猴般冲出门去。

      天可怜见的,他出生就没了母亲,被勾栏里不多的好心养大,这辈子哪见过大夫。

      他甚至都不知道“大夫”是什么意思,只能复述姜无虞的发音,一遍遍问。

      运气不错,只是挨了两顿打,小齐就找到了大夫。

      报上姜无虞的名字,大夫也就跟他去了房间。

      小齐不太能听懂“胎没落干净,毕竟落的时候也五个月了,要多压肚子才行……”。

      但他能听懂姜无虞的:“可是……太痛了……”

      疼痛就只是疼痛,苦难就只是苦难。

      小齐不懂大夫为什么要让姜无虞受苦,立刻挡到了姜无虞身前,死死握住大夫诊脉的手。

      姜无虞连忙抱住他,小齐凝固住,不由卸了力。

      大夫脾气不错,只是瞥他们两眼:“手劲挺大,那就你给他压肚子吧。”

      姜无虞的体温环绕在身旁,姜无虞的允诺“好的”就停留在耳边,小齐没得选,不知怎的,就被大夫牵着手,压到了姜无虞软软的肚皮上。

      意料之外,姜无虞的肚子居然是微微鼓涨着的。

      娼夫也算是苦力,少有人发福。姜无虞看着不胖,骨肉均匀,没想到还藏着这么可爱的小肚子。

      小齐不由轻轻捏了一下。

      姜无虞很低地哼了一声:“啊……”

      低声如惊雷贯耳,小齐睁大了眼睛,一蹦三跳地退开,自己绊自己地摔倒。

      大夫大笑,姜无虞也忍着笑来扶他。

      小齐满头疑惑,心如擂鼓。他满脸通红,幸亏晒得黑而不显。

      不敢直视姜无虞,他却逃不过继续帮他压肚子。

      很轻的“扑哧”声,随着姜无虞痛苦的低吟响起。

      “呃啊啊啊……”

      有血从姜无虞身下蔓延开。

      谈什么脸红,小齐这么黑皮的瘦猴都苍白了一瞬间,如坠冰窟。

      血越来越多,还有些许血块。

      姜无虞痛得发颤,大夫却说:“可以了。”

      狭小的屋子里腥气很重,宛如小齐总去的刑房。他靠挨打换饭,勾栏里多的是吃够了苦的人想让别人吃苦。

      姜无虞从未去过,所以他们本不该相遇。

      正如姜无虞怎么该受这样的苦痛。

      小齐手泡在姜无虞的血里,在姜无虞忍无可忍的哀嚎里,心碎了一遍又一遍。

      在那个令人心碎的寒冬,小齐帮姜无虞压腹取暖,到底是帮姜无虞排干了恶露,没落下月子病。

      **

      来年的寒冬更冷,勾栏的主人以抱团过冬的名义抢走了娼夫娼妇的所以钱财。

      小齐和姜无虞成了流民。

      他们没有名牌,是贱奴,没亲缘。

      可姜无虞却一直辗转,都带着小齐。

      直到人间伥鬼如冰雪过境,强盗拆散了他们,小齐成了强盗。

      被折磨的记忆居然是财富,他让孕者食胎,也让被凌迟倒吊如花,成了恶鬼的小齐一路找姜无虞,找啊找,全靠着一点回忆过活。

      人如果没有回忆,就会疯。

      也许齐翡早就疯了。

      他常常难眠,耳畔也总响起姜无虞那句:“我心匪石……”

      他是匪,自然可以叫齐匪。

      但姜无虞又说翡翠最美。

      他们曾看着窗上的青霉,脚尖抵着脚尖,讨论翡翠有没有这么绿。

      所以他最终叫齐翡。

      而齐翡,也终于在南方的某个勾栏里,只早在要拉所有人陪葬前,才找到姜无虞。

      谋划转身份,疯子转眼变得体面。早就计划好的安排没出差错,摇身一遍,齐翡成了皇商、齐当家、齐老爷。

      换在常人身上如登天难的事,对齐翡而言都没那么难。

      凭借琥珀色相认的娘亲身份高贵,多有补偿,注定了他之后再无烦忧。

      所以——

      怎么不让姜无虞意识到自己心机深沉,才是齐翡最大的难题。

      装作见色起意,又装作一见倾心,他甚至连去勾栏见姜无虞的时间间隔都要打算,给他安排食宿、穿插身边人都要隐晦。

      赖上姜无虞的那个病怏怏的小齐算是意外,但效果不差。

      何止是不差。

      简直是天要帮他齐翡。

      在齐翡考虑要不一把火烧了勾栏,把姜无虞借口暂住接近齐府前,姜无虞对他说:“我怀、怀孕了。”

      齐翡愣住了。

      怎么可能不愣住。

      如果不是怕吓到姜无虞,齐翡简直要狂笑出声了。

      他第一时间就料到,姜无虞是为了小齐。

      流亡的时似乎吃了太多苦,姜无虞的脑袋受过伤。他身体亏空难以有孕,早年妓院的蹩脚医生就预言他再生产恐怕一尸两命。

      因此自见面后齐翡当然没断过给自己喝的避子汤。他倒是愿意只和姜无虞花前月下的,这可惜这买身体多年的娼妓一旦不做皮肉生意、却得百般好处就心慌。

      真正要不是一提及换位姜无虞就会露出惊恐的表情,天知道齐翡多愿意自己在下。

      总而言之,记忆错乱了时间,姜无虞忘了齐翡,认错了小齐这没什么。

      齐翡要和姜无虞过一辈子的,他不能是小齐,不愿被姜无虞当儿子养。

      于是当机立断,刀尖舔血的过往让齐翡太怕夜长梦多。立刻趁姜无虞没反应过来前,他就把人拐回了家。

      婚礼盛大,十里红妆,婚服下的姜无虞茫然又靡丽。

      合卺酒苦得发甜。

      与姜无虞分离十二年,齐翡终于在这晚稍微被治愈,没那么讨厌红色了。

      **

      勾栏的大夫都是废物。

      以前那个随便让小孩给产夫压肚的是,现在给姜无虞开涨腹药的也是。

      换完被姜无虞呕吐染脏的衣袍,还要和姜无虞见面,所以齐翡没时间动手。

      把大夫引入书房,他开口还算客气:“你开得什么药?”

      听对方把一句话问得像“你想怎么死?”,大夫慌乱地翻方子。

      她救过从齐府拖出去的侍从,对方不会死,却下辈子也不好过,只因似乎是说了姜无虞坏话。

      指着药材,她近乎是在发誓了:“没有烈性药材,全用了最轻,能、能引发呕吐的,只是夫人底子亏、亏空……”

      齐翡脱掉外袍,点点头:“所以我请你来为他调理。”

      大夫凝固住。因为齐翡开始了研墨。

      她也见过被挖掉一只眼珠送出来的仆人。偷看了姜无虞入浴,又拿粗鄙的话语猥亵,那人眼睛里被灌进去了墨汁,肯定不致死,却一直在抽搐。

      ”我…我重开!大人,我这次一定调整好药性,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大人!大人!”满脸惶恐,大夫差点跪了下去。

      因为安分太久,给齐翡做过的脏活仿佛过眼云烟,大夫这才想起害怕。

      齐翡居高临下看她,像是在看物品。

      把墨条放下,把笔头漆黑的笔交到大夫手里,墨汁仿佛岩浆。

      抖着手,大夫听齐翡松口:“写吧。”

      穿入新的外袍,这偌大家府、所有人默认唯一的主人语调很淡:“我只是想他事事顺心,不是要他难过,更不是要他的命。你好好写。”

      大夫却被陡然吓得一激灵。她这才真的意识到,原来姜无虞才是这家里真正做主的人。

      府里养了很多大夫,没人能保证涨腹药不可。

      但也没人能承受住齐翡的怒火。

      于是涨腹的药变得更温性,几乎失效。好在大夫还算机灵给了个点子,让姜无虞开始了带小包袱假孕的日子。

      说实话,在姜无虞消瘦下午的那段时间,齐翡的状态比姜无虞还差。

      好在大夫到底能谈心,小齐也有问必答,齐翡立刻不碰姜无虞,让他安心“养胎”。

      误会解除,双方安心,完全不重情欲的齐翡总算能在深夜,悄悄进里屋,偷偷吻吻姜无虞。

      **

      齐翡一开始就知道姜无虞是假孕。

      所以他也一开始就猜到姜无虞会“流产”。

      姜无虞不够心狠,做不到狸猫换太子。

      明明其实只要他换,齐翡一定会当作全然不知,把孩子如珍如宝地养大。

      还不如抢了别人的孩子来。姜无虞这个傻子居然在自己的大腿上扎了那么深那么大一个口子。

      时隔十几年,再度看到姜无虞抱着肚子,期期艾艾,坐在自己的血上,烟波流淌。

      齐翡简直天旋地转,天崩地裂。

      是报应。

      一定是报应。

      偷来的日子到头了。

      抱着姜无虞回屋,齐翡已经想好了怎么给姜无虞陪葬。他本来就有份计划。只待重启。

      所以……也许在姜无虞大失血“流产”的时间里,最希望他能活下来的,也许,可能,是大夫、齐府的侍从们和齐翡的对家。

      **

      姜无虞当然活了下来。

      齐翡的运气一直不差。

      只不过更大的问题不得不面对,小齐病快好了,他该拿什么留下姜无虞。

      “再让小齐多病几年,能做到吗?”他不是没问过大夫。

      大夫秉持着最后的医德,消极抵抗:“你要不换了我吧。”

      于是齐翡又不得不想,怀孕。

      是啊,怀孕。

      还有什么能比孩子、血缘,更牵绊住一个人呢。

      “我心匪石。”

      曾这么对姜无虞倾诉爱意的死人,已经给过姜无虞孕育了。齐翡不敢赌姜无虞是不是愿意再孕育一个孩子。

      况且生子是多艰辛多痛苦的事。

      “我能怀孕吗?现在备孕要多久?”齐翡也这么问过大夫。

      大夫的眼神都死了:“你避子药先断了,再看看姜无虞愿不愿意上你再说。”

      姜无虞不愿意在上。

      姜无虞甚至情到深处,还抱着被灌满的肚子,低低地喊:“唔……要、要怀孕了!”

      他也许是愿意怀孕……的吧。

      齐翡这么猜。

      一猜又是多年。

      姜无虞的身体被调理得必要和他白头偕老时,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日渐高耸的腹部让他心酸,每次胎动都令他惶恐,姜无虞在为他受罪的事实使齐翡无比心揪。

      作为姜无虞孕期遭罪最多的人,齐翡的心甚至无法随着孩子呱呱坠地而安稳。

      直到姜无虞大概是爱这个孩子的。

      他的夫人满怀爱意,抱着襁褓,问他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简直就像,仿佛也……爱他。

      齐翡喜欢“心如匪石”。

      但年纪到了,他更懂,念念不忘。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80886/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