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虫

作者:早春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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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那件事情发生后的第四天,张章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第一次看见了手腕上的青色脉络。

      很淡,像皮肤下埋着极细的青线,从腕骨内侧开始,向上蔓延了大约两厘米。不痛,触摸时也感觉不到凸起,只有在她集中注意力凝视时,那淡青色才会在灯光下显现出来。

      她盯着那道脉络看了很久,然后拧开水龙头,用肥皂用力搓洗。泡沫覆盖了手腕,冲掉,皮肤微微发红,但青色还在。

      像纹身,但比纹身更深,像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颜色。

      脑海里,那个声音轻柔地响起:

      “这是联结的印记。”

      “它会一直这样?”张章问,声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显得有点干。

      “它会生长。”声音带着某种愉悦的韵律,“随着我们的联结加深。每一次你遵从自己的心,每一次你允许我为你铺平道路,它都会生长一点点。这是你正在变得……完整的证明。”

      完整的证明。

      张章抬起手,看着那道青色。镜子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亢奋的光。

      她想起四天前,从超市回来的那个晚上。她对着空气说出“我相信”之后,那股冲刷全身的、令人战栗的愉悦感。之后几天,那个声音时隐时现,像在观察,也像在等待。

      而她,在等待中滋生出一种奇异的焦躁。

      就像尝到了第一口不该尝的甜头,身体记住了那个味道,于是开始渴望更多。

      昨天下午,机会来了。

      部门开会讨论一个新项目。主管陈明——那个四十多岁、头顶微秃、总爱把最难搞的客户丢给她的男人——在会议上又一次“建议”张章来负责最难啃的部分。

      “小张能力强,这个case交给你我放心。”陈明笑得和蔼,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周围的同事要么低头假装忙,要么投来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一瞥。这种场景发生过太多次,张章通常只能咬牙接下,然后加班到凌晨。

      但昨天,在那个声音的鼓励下,她没有。

      “说‘不’。”声音在她脑海里低语,“我听见你心里的抗拒,你不愿意,为什么不拒绝呢?”
      “说你最近身体不适,需要调整工作负荷。说你做不到。”那声音柔和的令人心安,轻轻抚平张章心里的情绪,也给了她勇气。

      张章深吸一口气,在陈明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点头的间隙,开口了。

      “陈主管,”她的声音有点抖,但还算清晰,“抱歉,我最近颈椎问题很严重,医生建议减少长时间伏案工作。这个case需要的投入太大,我恐怕……无法胜任。”

      会议室安静了两秒。

      陈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和善”:“小张啊,年轻人要多锻炼,有点小毛病很正常。这个项目很重要,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坚持。”声音说。

      “真的不行。”张章抬起头,直视陈明的眼睛。她很少这样做。她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隐约的不悦。“医生说的很明确。或者……您可以安排其他人先顶一下,等我好转了再参与部分工作?”

      她给出了一个看似让步的方案。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她从来只有接活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陈明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咳嗽了一声,移开视线:“那……王莉,这个case你先跟一下。小张你负责辅助,量力而行。”

      叫王莉的女同事愣了一下,明显不情愿,但在陈明的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散会时,张章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有探究,也有不解。

      她回到工位,手心都是汗。心跳很快,但不仅仅是紧张。

      还有一种……陌生的、令人上瘾的快感。

      她拒绝了。而且成功了。

      下午快下班时,行政部发来通知,说公司安排了一批理疗按摩券,有颈椎腰椎问题的员工可以申请。张章提交了申请,半小时后就收到了电子券码。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下班路上,她在便利店想买瓶水。手刚伸向矿泉水,脑子里闪过“想喝果汁”的念头。收银时,店员扫了码,随口说:“鲜榨橙汁,今天特价,算你矿泉水价格好了。”

      她喝着甜度刚好的橙汁走出便利店,手腕传来一阵清晰的温热感。不是刺痛,是温热的、仿佛有暖流通过的触感。

      回家后,她在灯光下仔细观察,发现那道青色脉络,比早上看见时,好像延长了一点点又好像没什么变化,太细微了她看不出来。

      “看,”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赞许,“你在学习使用你的权利。规则本就是可塑的,只是为了圈养那些不敢质疑的羊群。而你……正在长出角。”

      长出角。

      张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腕上的青色,像一株悄然生长的藤蔓,又像某种活物的触须。

      她不知道它最终会蔓延到哪里。不知道“完整的证明”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她知道,那种“心想事成”的感觉,一旦尝过,就很难戒掉了。

      它不像毒品那样带来幻觉,而是带来一种更隐蔽、更危险的错觉——错觉自己可以掌控,可以逾越,可以……凌驾于某些东西之上。

      哪怕只是很微小的事情。

      比如一盒免费的巧克力。
      比如一次成功的拒绝。
      比如一瓶“特价”的橙汁。

      周末,张章回了父母家。

      饭桌上,母亲第无数次提起相亲的话题。
      “你王阿姨介绍的男孩子,在银行工作,条件挺好的,你什么时候见见?”
      父亲在一旁帮腔:“是啊,你也二十七了,该考虑稳定下来了。”

      张章低头扒饭,含糊应着:“最近工作忙,等项目结束再说。”

      “再忙也要考虑终身大事啊。”母亲叹气,“女人青春就那么几年,等过了三十……”

      话没说完,张章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响起了:

      “你感觉很烦。”

      张章夹菜的手顿了一下。

      “让他们闭嘴吧。”声音轻柔地提议,“就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随便编一个。让他们停止这个话题。”

      张章沉默了。她可以拒绝主管,可以“幸运地”拿到特价商品,但对父母撒谎……而且是这种谎?

      “小章?”母亲看她发呆,叫了一声。

      张章抬起头,看到母亲眼角的皱纹和期待的眼神。父亲也看着她,筷子停在半空。

      她忽然感到一阵更强烈的烦躁。不是针对父母,而是针对这种永无止境的关心,这种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这种“到了年纪就该如何”的、无形的压力。

      “其实,”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我最近……在接触一个人。同事介绍的,还在了解阶段,所以没跟你们说。”

      话出口的瞬间,手腕的青色脉络微微发烫。

      母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做什么的?多大年纪?本地人吗?”

      父亲也放下筷子,身体前倾。

      张章硬着头皮编造:IT行业,三十岁,本地人,性格不错。每说一句,手腕的温热就加深一分。

      父母又问了几句,然后相视一笑不再追问她了,张章吃下刚刚母亲亲手给她剥的虾,她开始感到心虚,还有隐隐的罪恶感。

      但与此同时,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却升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看,多么简单。一句话,就让你们停止了唠叨。一句话,就制造出一个让你们安心的幻象。

      饭桌气氛变得“融洽”起来。母亲开始畅想未来,父亲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他们不再催婚,转而开始“叮嘱”她如何与“男朋友”相处。

      张章笑着应和,心里却一片冰冷。

      她看着父母欣慰的表情,看着他们因为一个虚假的“好消息”而容光焕发,忽然觉得这一幕……很荒诞。

      也很可悲。

      饭后,她帮忙洗碗。母亲在旁边擦灶台,哼着歌,心情显然很好。

      “妈,”张章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其实没谈恋爱,刚才是骗你们的,你会生气吗?”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拍了她一下:“瞎说什么呢!你这孩子,这种事怎么可能开玩笑!”

      她笑得很自然,语气也很坦然。

      张章没再说话。

      她知道,母亲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他们宁愿要一个虚假的“好消息”,也不愿面对女儿会欺骗他们的现实。

      而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相信”?

      一种更普遍、更顽固的“相信”。

      回自己公寓的地铁上,张章靠着车厢壁,闭着眼睛。

      手腕的温热感已经消退,但青色脉络似乎又延长了一点点。她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那东西在她皮肤下,静静生长。

      “感觉如何?”声音问。

      “我不知道。”张章在心里回答,“我对我爸妈撒谎了。”

      “你给了他们想要的。”声音纠正她,“他们想要你‘正常’,想要你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你给了他们这个期待中的画面。这比真相更让他们快乐。你做了好事。”

      歪理。

      但张章发现自己居然在试图认同这个歪理。

      是啊,父母开心了。他们不再焦虑了。饭桌气氛变好了。而她,只是说了一个无关痛痒的谎言。

      谁都没受伤。

      除了……她自己的某些部分。

      那个坚持“诚实”的部分,那个对父母怀有愧疚的部分,那个觉得“不该这样”的部分。

      但这些部分,正在被一种更强大的、更诱人的东西侵蚀。

      那种东西叫便利,叫掌控感 ,叫自由。

      地铁到站,张章走出车厢。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路上小心。有机会带‘他’回来吃顿饭?”

      张章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字回复:“好,等稳定一点。”

      发送。

      手腕的青色脉络,在这一刻,清晰地搏动了一下。

      像心跳,但不是她的心跳。

      深夜,张章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她举起左手,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看着那道已经蔓延到小臂中段的青色。

      淡青色的线,在黑暗里幽幽地泛着微光。它很美,像某种神秘的纹饰,也很诡异,像有什么东西寄生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之下。

      “你在害怕。”声音说,不是疑问。

      “它会一直长到哪里?”张章问。

      “到你完全理解‘自由’的那一天。”声音回答,“到你再也不需要问‘可以吗’、‘应该吗’、‘对吗’的那一天。到你的心,和我的意志,完全同步的那一天。”

      完全同步。
      那一天,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张章不知道。

      但她开始意识到,每一次“愿望”的实现,每一次“规则”的退让,每一次她遵从那个声音的引导去“做自己”……都像在往一个天平上加砝码。

      天平的一端,是她过去二十七年来所相信的、所遵守的、所认同的一切:诚实、责任、秩序、道德。

      另一端,是那种令人战栗的、无所不能的“自由”。

      而她,正在亲手把砝码,一块一块,从左边搬到右边。

      每搬一块,左边的托盘就轻一点,右边的就沉一点。

      每搬一块,手腕上的青色就生长一点。每搬一块,脑海里那个声音,就变得更清晰、更亲近。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窗外,城市还在运转。车流声隐约传来,远处有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远。

      一切如常。只有她,在这个如常的夜晚,感觉到自己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碎裂。

      又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而那个东西,尝起来……
      是甜的。

      是权力的甜。
      是逾越的甜。
      是“我可能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剧毒的甜。

      张章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轻轻地、近乎虔诚地,对自己说:

      “明天……”
      “明天,我想要……”

      她还没想好要什么。

      但那个欲望,已经像种子一样,落入了被悄然松动的土壤。

      只等待破土而出。

      只等待,将更多的青,染上她已不再洁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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