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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
书房打游戏的声音不时响起,赵秋很厌弃这一切,锁上了房门。
上周,她在单位终于爆发了。此前她一向与人为善、沉默客气,甚至反思过:别人如此对待自己,是自己默许的?
好几年前和石唯聊起工作,石唯劝她:“不要怪自己,别逼问自己。如果一个人一直纠结自己有什么事做得不够,或许是因为在被挤压到呼不了气的环境,被持续欺负着。”那时赵秋还没结婚,和杜雨谈着平淡又平和的恋爱。家里妹妹念初三,成绩优异,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中午吃食堂,晚上妈妈送饭,夜里妈妈会在那边陪伴过夜。父亲大多时候在单位宿舍过夜,工作很辛苦。赵秋对家里大小事务格外操心,有时候会想自己怎么会挂记这么多事情——“没关系,生活不就是鸡毛蒜皮叠加鸡毛蒜皮吗?”
毕业工作后,家里的一卷卫生纸都没有让父母操心过。或许她什么都要考虑、什么小事都要当心,是因为除了她,没有人再管理这些,大家默认这是她该做的。她念了不错的学校,毕业后返家,找到本市体面工作,父母觉得大女儿供出来了,作为家长的任务完成了九成九,只盼女儿结婚,于自己是解脱,对女儿是美满。
高中时,石唯得知赵秋喜欢梁咏琪,送给她一盒《魔幻季节》磁带。赵秋晚上用复读机听完英文听力,会听一下歌。A面的一首歌《魔幻季节》里第一句歌词是“生活像悬疑的小说,下一页剧情是什么”,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可以猜出大概轮廓的剧本,已经写好了,猜一猜、描一描,几乎可以看到这个剧本的模糊身体——有嗅觉,是暴雨后泥土被侵扰的气味;还有味觉,枸杞芽炒老了的清苦。
其实她更喜欢B面的《四季》。四季变换好像从来没有拥抱过她。这个城市有没有四季?她只感受到了冷热交替。江汉平原怎么会没有四季?只是她真的过了这么多个春天吗?如今结了婚,妹妹在北方很好的学校念飞行器动力工程,父母身体健康——很好,这很好。
几年前,赵秋曾向母亲表达工作的辛苦和困扰,母亲并不理解,也不愿理解,多一个字都不想说。妈妈是怕多一丁点儿理解和心疼都会让赵秋找到释放的支点,这样会撬翻看上去很稳定的生活。她说:“我工作也好累啊,上班嘛,总不是你忍我、我忍你。你好享福啊,你爷爷奶奶那么大年纪还在老家种菜园子呢!没有人活着不做事的,你至少读书出来了,上班风吹不到、雨淋不到。”
这种比较让她疑惑,她问自己:“我很好吗?很稳的生活!湖面平静像死水,风都掀不起一丝纹,他们说我的生活是静静的水流、安全的湖面。可是,湖底水草密得像着火房间的烟雾,我不在湖面,只有在湖底的恐惧,我的安全是在水草间隙的挣扎,我不知道什么会缠绕我,我怕水鬼蒙住我的眼睛。”
从小被教导忍耐是美德,一直忍耐的人总有一天会把向内扎进身体里的刺全部挤出来。
上周,赵秋撕碎了活动准备的所有物料,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那个擅长对人算计和使用的前辈倒不敢放声刻薄了,嘀咕她简直是个“文疯子”,找来了大领导。她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全身像被刺扎一样麻时,是激动不起来的——她变成了飞廉。
“你不是平时就把人当办公室的饮水机一样嘛,我也就被当作比一盆绿萝稍微像个生命体一点,那我全部撕掉。”她想,“就是我撕掉的,这些东西就该撕掉,都是我熬夜做出来的,谁负责的活动,谁自己去做吧!”
“发疯”之后,单位里都是些“体面人”了。过了两天,先是杜雨接到了疑似在录音的电话,对方询问赵秋在家的情况,是否经常发脾气。杜雨很生气地要对方不要企图通过家人对自己太太施压,也不要搞这种见不得光的小动作试图诋毁他太太;后续父亲也接到电话,被问女儿是不是情绪不稳定,他非常气愤,表达女儿是成年人,有什么问题不找本人来找他,想要从这边得到什么,真是没礼数又下作。
丈夫和父亲都给赵秋打了电话说了这个情况,她非常愤怒:“我是什么道具和物品吗?单位把人当使用品是当惯了吧!我一个成年女性,能独立处理各项工作事务,那有什么是不能和我当面锣、对面鼓的?我是人,有什么需要通过我的丈夫和父亲才能处理的吗?我就和一盆绿萝、一张桌子、一个板凳一样吗?要通过我家人的证词把我塑造成一个疯女人?”——一个疯女人不适合工作,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她是个疯子。好无耻,原来从头到尾自己都不是一个人,原来只有自己才能想办法把自己当作人。
次日,赵秋准备去老家吊青,在书房找不到放在墙角的袱包和祭祀用品,便去房间问杜雨。
“你看到过书房的红色纸袋子吗?”她推了几下还在睡觉的丈夫。
“那玩意太晦气,影响我发挥,丢厨房旮旯了。”杜雨翻了个身继续睡。
“好!晦气。你屋里没有先人吗?沉迷游戏很了不起吗?”赵秋觉得他才晦气。
“我屋里的这种事总不是爷和姆妈管啊?你喜欢瞎操心,不睡觉起这么早干嘛?”
赵秋买了水果牛奶去看爷爷奶奶,随后去了地里。乡下吊青早,不少坟头零零星星插着颜色鲜艳的仿真绢花。人死如微尘,隆起的土堆是那些人们来过人间的证明,这片土地承接着无数已经宁息的爱恶。
赵秋摆了几根香烟在墓前,点好三支香插上,再点燃袱包。火苗先烧破一个口子,锡纸叠的那些元宝迅速燃起:“烧吧,小银舟下火海过冥河,把人间的风声带给故人,把余烬留给土地,它们会滋养出夏季蓬蓬的野草。”
这位太公只比爷爷年长八岁,是爷爷父亲最小的弟弟,幼时发高烧使用药物后致聋,年轻时靠做苦力维生,终身没有成家,赵秋的小伙伴都叫他“聋阿公”。小时候,家里人都忙生计找活路,没有人不上班。记忆里,聋阿公常带着小小的她,给她买用薄薄的透明塑料裹着的小方糕——那是两片方形蛋糕,中间夹着厚的硬奶油。吃完后小薄袋子不丢,聋阿公给她摘蚕豆花装起来。
清明时节,蚕豆花都开了,粉灰色的花像一只只小蛾子,也像无数双看见她又只是看着她的黑眼睛。黑色眼睛的你是在问我什么?你会接纳我,还是要问侯我?你会不会好奇我是否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你知道我会对你很诚实。
聋阿公的母亲在五十年代中期的那场大洪水里消失了,这之后,他没有一个长辈在人间。
聋阿公三年前在养老院因肺炎去世。乡下的养老院便宜,好在老人都是住单间。家里人接到养老院电话赶过去的时候,聋阿公房间里能用的东西已经被其他房的老人分完了,身上盖的被子也是。都是苦命人。聋阿公最后的样子是嘴巴微张、眼睛微张。赵秋的爸爸合上了聋阿公的眼睛。
在殡仪馆,赵秋和家人从早上八点排队到下午两点,都是肺炎过世的老人。
爷爷说家里长辈曾找人给聋阿公批命,称“一生要远离水”,可聋阿公会水,水性极好。“肺炎到最后呼吸不顺畅,会像溺水吗?”赵秋不是宿命论者。石唯初一十五吃素,不吃牛肉,她从来不问原因,她尊重一切,接受一切。她接受石唯用心意叠好的锡纸元宝烧给聋阿公,不会笑话石唯说着那个“天地银行”亿万元的冥币烧过去不好用。石唯相信爱、梦、感觉,赵秋相信爱、实、理智。
今年清明时节没有下过雨,一直是好天气。小时候的夏天,每次下大雨,赵秋会坐在爷爷奶奶老房子的门槛,看着屋檐流下的一条条水线。屋檐的水总是往下滴,人只能朝前走。
“我记得小学的雨天,你去学校送伞给我,当时调皮的同学嘲笑我有个不会说话的爹爹。不会说话的你,听不见的你,不识字的你,是怎么穿过一间间教室找到我的呢?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的老式雨用木屐。这两年老房子里没有了你的一点点痕迹,我再也找不到这双木屐。你舍不得用的天使牌刮胡刀和刀片,爸爸去年烧给了你。”
石唯的姐姐石植为吊青回来了。
七年前清明节,爸爸说俩姐妹都没必要专门在意这个事情,族谱和家谱也没女孩的名字,表示没结婚的姐妹俩没资格祭祖扫墓。当时石植就不依了,问什么意思:“有血缘的女性晚辈要嫁人后经由一个男的带过来才能扫墓?什么歪理邪说,有毛病!就算嫁人,对方也不姓石啊,就因为他是个男的,所以我因为结婚获得了资格?狗屁!老子想扫墓就扫墓,不想扫墓就不扫墓,不需要谁带领和允许。”
那天四姑妈也在,听了这番话之后劝道:“小植啊,你晓不晓得,大部分老人家就算托梦也只是托给男孙,只有你爸爸和伯父他们梦到过我爷爷。华人社会重男轻女,祖先有求于阳间,男孙梦到先人,家里会比女孙梦到更重视。”
石植冷笑:“真是有意思得很呢,封建糟粕。我先是个人才是女人,结婚才有资格缅怀亲人的话,那这个祖不拜也罢,都不把我当人了。”
四姑妈又说话安抚石植:“到你们这一辈就好了,越来越好。你们读书的时候一堆老师打击女生学不好物理,说什么上初中念高中就跟不上了,很多人还没爬山就这话被吓破胆了。你看你元子姐姐,不是理科念得很好,现在工作特别棒嘛。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你按自己心意来,想去拜下爷爷奶奶就去,不想去就算了,别听你爸爸乱讲。”
石唯心想:虽然四姑妈说什么事都能把弯转到元子姐身上,但是她爱自己女儿挺好的。
石植说了句:“我当然按自己心意来,谱上没我俩姐妹没关系,不承认我们是人就不承认,进这个谱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以后自己‘开宗立派’自己搞个谱。”
石唯爸爸哼着笑了一声:“我也希望哦,你们俩最后能像说的这样好听,我等着你俩有大出息。”
今年扫墓,石唯带着准备好的各式祭品,姐姐问她何必这么辛苦,她只是笑笑。
老石在前面开车忍不住道:“不脚踏实地,尽指天望地,搞些没名堂的东西。人死如灯灭,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石植不乐意了:“您是对小唯有好大的怨气啊?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啊?好好说话,不要阴阳怪气。昨晚吃饭也是,妈妈夸那盘韭菜炒蛋好吃,您倒好,哼着说还是‘洋韭菜’呢。直接告诉她是葱炒的不行啊?”
老石要她别说了,有点本事全用来怼自己爹了。
石植在家里这几天看出来了,父母对妹妹不能说没好脸色,但是总归有些无奈的怨气。这一年妹妹好像一直住在外公乡郊老房子,因为她回来这几天才在父母家里。她也不知道怎么缓和家人间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去问谁。
爸爸有八个兄弟姐妹,他是老七,他在石口村已经没有祖屋了,兄弟三人就他没有。他很早就离开了家,家里说他考出去了,没有台基给他,每次来老家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兄弟间也不太亲近。
整个村子故去的人都葬在这边一大片荒地里,有些只是土堆,连块墓碑也没有。芦苇抽笋有小腿高,到处都是,刺破这片贫瘠的土地。今年艳色的绢花还有塑料花覆盖了昨年被雨打风吹褪色成灰白色的旧朵,已经布满了大多数的坟茔。
老石带姐妹俩祭拜了他的爷爷奶奶后,又去了自己父母的墓前,他点燃香,石唯和姐姐马上递过准备好的袱包和各式物品。
中午很热,老石没有戴帽子,他的脸被晒得又红又黑。点燃袱包后,他突然很激动:“您二位好好保佑我的女儿,我的俩孩子每年都来,冥币都不肯我买,自己叠这些东西。她们从小善良有心,您俩老为什么不保佑我的女儿?植儿这样,我本心如死灰,小唯还这么苦!姆妈,您怎么一点都不替我操心?我的女儿怎么会这样?”
石唯忍着没有流下眼泪:“爸爸,您不要说冤枉话了,这不相干的事。”
老石不管,继续说:“天一半,地一半,姆妈您要保佑植儿和小唯,我不求她们有多大出息,我只求我儿能平安到老,老有依托!”说完,转身去前面不远处祭拜自己爷爷的几位亲兄弟那边。
石植和石唯在爷爷奶奶坟前用棍子挑着没烧着的锡纸到火里,燃毕只剩一堆灰,姐妹俩作揖拜祭。
回程路上,老石在车里说他很想念自己的母亲:“小时候想爸爸,见不到你们爷爷我不肯睡觉,姆妈总背着我,带着四姑妈和小姑姑去找在外工作的你们爷爷,必须要走的一条路就是坟场这边。我好害怕,闭着眼睛又忍不住一只眼睁条缝瞄一下,最后还是紧紧抓住我姆妈,然后把头埋更紧。小时候会做噩梦发梦境,都是在走这条路,雾蒙眼吓死人,醒过来整片背都是湿的。”
他现在不怕了,全村子人的最后归宿都是这片荒地,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有时候他很想他的母亲。
石植闭眼靠在妹妹身上,车上是长久的沉默。她告诉自己不能动,不许哭,她快四十岁的人了——所以,爸爸是担心我的,我的情况让他想到很远很远,甚至会因为担心我不敢闭上眼睛,对吗?
晚饭一家人在外面吃,石植打电话请了阿姨和姨父,她请客。爸爸专门换了身衣服,妈妈也挑挑拣拣换了好几个包才满意,一家人还是比较欢喜地出门。
在阿姨胡敏中家附近商场里吃湘菜,氛围不错,大家讨论姨父前一天跑马拉松的趣闻。石植觉得阿姨看小唯的眼里满是心疼,大家也有意避开一些话题——家里有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席间姨父盛赞石植了不起,靠自己努力在梁溪把服装厂子做起来了,太不容易了,是很坚强勇毅的女生。大家一起干杯敬石植。
石唯去卫生间的时候,石植也过去了。洗手的时候,她问妹妹:“你那会作揖对爷爷奶奶说了什么?”
“不必把爸爸的话介怀心上,两老在那边相互照应,顾好他们自个儿就行,阳间的事由阳间的人自己操心。”
石植点点头,接过妹妹递给她擦手的纸。石唯没说的是,她还对爷爷奶奶祈求:如果真的有余力,就保佑姐姐和小芬姐姐一切顺利,希望父母能健康。
那石植两俩老求了什么吗?石植觉得自己不需要被保佑。她希望奶奶偶尔去爸爸的梦中看看他;再贪心一点的话,希望妹妹的人生能顺一点,再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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