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46

　　开学典礼在下午两点准时开始，可海棠中学的报告厅里早就挤满了人。

　　九月的南方暑气未消，空调卖力地运转着，却还是抵不过近千名新生聚在一起散发的热量。

　　空气里混合着汗味、新校服的面料味，还有各种洗发水的香气。

　　封合睿坐在5班区域的第一排——这是班长特权，也是责任所在。她手里拿着班级名单和笔，在典礼开始前要完成点名工作。

　　“张初洁。”
　　“到！”
　　“王浩宇。”
　　“到！”
　　“李思琦。”
　　“到！”……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穿透力，即使在一片嘈杂中也能被准确听到。每点到一个名字，她就在名单上打一个勾，动作利落得像在批阅文件。

　　“林实。”

　　没有回应。

　　封合睿抬起头，目光扫向5班所在的区域。后排几个男生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笑，其中一个高个子身影格外显眼——林实侧着头在和杜等鸣说话，完全没注意到点名。

　　她提高音量：“林实！”

　　还是没反应。

　　封合睿深吸一口气，用上了她父亲在商业谈判时的语调——那种不高但极具压迫感的声音：“林实同学！”

　　这次，后排终于有了动静。

　　林实慢悠悠地转过头，像是刚发现自己在被点名，懒洋洋地举起手：“到。”

　　声音拖得老长，像是从睡梦里刚被拽出来。

　　封合睿皱眉，在“林实”这个名字后面用力打了个勾，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她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又记下一笔：不遵守纪律，对集体活动漠不关心。

　　开学典礼冗长而无趣。

　　校长讲话，副校长讲话，年级主任讲话，优秀学生代表讲话……内容无非是“欢迎新生”“展望未来”“遵守校规”“努力学习”。封合睿坐得笔直，认真做着笔记——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在任何正式场合都要表现出最佳状态。

　　但她注意到，后排那个叫林实的男生，从典礼开始不到十分钟就趴下了，校服外套盖在头上，睡得很沉。

　　典礼结束时已经下午四点半。

　　按照班级顺序退场，5班排在中间。封合睿组织同学们排队，声音温和但坚定：“大家按刚才来的顺序走，不要挤，注意安全。”

　　队伍缓缓移动。走到报告厅门口时，成嘉突然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数了数人数。

　　“等一下。”她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又仔细数了一遍，“我们班怎么多了一个人？”

　　大家面面相觑。封合睿也迅速清点人数——果然，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个女生，正茫然地站在队伍中间。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成嘉问那个女生。

　　“我、我是6班的……”女生脸涨得通红，“刚才进来的时候跟错队伍了……”

　　原来如此。6班在5班后面进场，这个女生不小心混进了5班的队伍，又不好意思中途离开，就一直待到了现在。

　　问题来了——教室座位是按照班级人数精确安排的，每人一个位置。现在5班女生多了一个人，意味着必须要有一个女生和男生同桌。

　　“这样吧，”成嘉环顾全班，目光最终落在封合睿身上，“封合睿，你是班长，能不能暂时和男生同桌？我们班女生是单数，现在多了一个人，只能这样安排了。”

　　封合睿感觉全班的目光瞬间集中在自己身上——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好奇的，还有……来自后排那道漫不经心的视线。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拒绝？不行，她是班长，应该起表率作用。接受？可是要和男生同桌……

　　“好的，老师。”封合睿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稳得连她自己都惊讶。

　　成老师明显松了口气：“那你就和林实坐一起吧，他旁边刚好有空位。”

　　什么？

　　封合睿的大脑空白了一秒。她以为老师会安排她和一个看起来比较靠谱的男生坐，比如学习委员或者纪律委员之类的。但却是那个上课睡觉、迟到早退、答到都不积极的林实？

　　她僵硬地转过头，对上林实的眼睛。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懒懒地靠在墙上，看着她。那双眼睛没什么情绪，既不惊讶也不抗拒，只是平静地回视。

　　然后，他挑了挑眉，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动作，像是在说：“哦？这样啊。”

　　没说话，没有表情，但那个挑眉的动作让封合睿莫名火大。

　　回到教室换座位时，气氛有些微妙。同学们都在小声议论着这件事，目光在封合睿和林实之间来回移动。

　　封合睿抱着书包走向教室后方。她的东西很多——各科笔记本、文具盒、水杯、纸巾，还有一本厚厚的牛津高阶词典。她把这些东西整齐地摞在怀里，走路的姿势标准得像在进行外交仪式，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仿佛不是去和一个问题学生同桌，而是去参加国际会议。

　　林实已经坐回自己的位置了。看到封合睿过来，他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伸手把她那张空着的椅子往外拉了拉，让出更多空间。

　　“请。”

　　声音还挺好听，封合睿心里下意识评价——低沉但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如果不去想这人的种种劣迹，单听声音的话……

　　“谢谢。”她面无表情地说，把书包放在椅子上，然后开始一样样摆放物品：书本按大小排列在桌角，文具盒放在右手边，水杯放在左上角，纸巾放在抽屉里。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而有条理。

　　刚坐下，前排的杜等鸣就转过头来，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实哥，晚上开黑不？新赛季了，我昨天单排上了钻石。”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兴奋。

　　林实已经恢复了经典的趴桌姿势，脸埋在臂弯里，闻言头也不抬：“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啊，必须来！”杜等鸣不依不饶，“你初中不都这样吗，白天睡晚上玩，还能考上海棠高中部，牛逼啊。我要是有你这脑子，我爸妈得天天烧高香。”

　　封合睿的耳朵竖了起来。她正在整理数学笔记本，动作慢了下来，注意力完全被这段对话吸引。

　　林实这才稍微抬了抬头，露出一只眼睛，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耐烦：“初中三年都在睡，最后几个月随便看看书就考上了。”

　　说完，他又趴了回去，这次还把校服外套拉上来盖住了头，一副“别烦我我要睡觉”的姿态。

　　封合睿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指尖微微发白。

　　初中三年都在睡？最后几个月随便看看书？

　　这是什么级别的装逼发言？

　　海棠高中部是全市顶尖的重点中学，录取分数线常年稳居前三。去年分数线是680分（满分750），她封合睿中考考了711分，已经是超常发挥。这个成绩的背后，归根结底于她的学习天赋和不懈的努力。

　　随便看看书就能考上？

　　除非他是天才。

　　但封合睿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天才”。

　　她父亲说过，所有看起来轻松的成功，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努力。那些声称“我没复习”的学霸，往往背地里刷完了三本题库。

　　她侧目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闭上眼的男生。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还有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睡着的时候，他脸上那种懒散随意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严肃的平静。

　　装，继续装。封合睿在心里冷笑。

　　我不信你有像我一样的学习天赋，更不信你能真的“随便考考”就进海棠高中部。

　　她收回目光，翻开数学课本，开始预习明天的内容。但那些公式和定理像是浮在纸上，怎么也进不了脑子。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同学们都在做自己的事情。风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窗外传来操场上体育课的哨声。

　　封合睿用余光瞥见，林实似乎真的睡着了——他的肩膀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盖在头上的校服外套一动不动。

　　她咬了咬下唇，在笔记本上用力写下今天的日期：9月1日。

　　然后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按照班主任的要求对班里同学进行观察。

　　观察对象：林实。
　　原因：1.声称“初中三年都在睡”，真实性存疑；2.学习态度散漫，但能考入重点班；3.外表与内在可能存在巨大反差。

　　写完这些，她合上笔记本，决定暂时把这个问题放一放。

　　反正现在是同桌了，有的是时间观察。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把教室染成暖金色。

　　放学铃响起时，林实准时醒来，像是体内装了一个精准的生物钟。

　　他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看了眼黑板上的作业，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封合睿注意到，他的书包很轻，里面似乎没装几本书。

　　“班长。”他突然开口。

　　封合睿愣了一下：“嗯？”

　　“明天见。”林实背起书包，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和杜等鸣一起走出了教室。

　　封合睿坐在座位上，看着两人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林实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虽然只有两个字。

　　但她心里那个关于“林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的问号，却因为这两个字，变得更大了一些。

　　她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锁门的时候，夕阳正好照在黑板上，粉笔字迹在光里泛着柔和的白。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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