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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重开日(一)
萧鸣玉在强烈的眩晕中醒来。
意识缓慢收拢,他感到自己似乎是躺在一处温暖柔软的榻上,额角隐隐作痛,鼻端萦绕着一股极熟悉的淡香。
耳边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偏要去什么庙会……受了寒,明晚高亭郡主家的大娘子生辰宴……如何是好?”
他还没能理清思绪,眉头已先皱了起来。
高亭郡主?生辰宴?这是在说什么胡话,脑袋不想要了么?
高亭郡主岑津丰乃是前朝明帝的亲兄长,当今圣上裴应弦的生父。
只是,在裴应弦已称帝近七年的今日,用“高亭郡主家的大娘子”来称呼她,说话的人怕是真有点儿活腻了。
萧鸣玉勉强掀起眼皮,偏头看向出声的人。
这一看之下,他险些失声惊呼:站在床榻边上压低声音训话的,是他那惊才绝艳的大姐萧鸣鸾;而臊眉耷眼、垂头丧气站在墙根挨训的,居然是他早逝的三弟萧鸣枢!
这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大姐应当还在熙州前线随军出征,三弟……可是已经过世近二十年了!
脊背上惊出密密的热汗,萧鸣玉头更晕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她们此刻置身的卧房,并非畹县城中那处简陋的小院。此地宽敞、整洁、陈设雅致,看上去更像……虞林萧氏祖宅中,属于他萧鸣玉的那间屋子。
他还在愣怔,旁边挨训的萧鸣枢已经先叫唤着扑了过来:“二哥!大姐快别忙着骂我了,二哥醒了!”
萧鸣枢操着一把变声没变好的公鸭嗓嘎嘎乱叫,叫得萧鸣玉脑壳子嗡嗡直响,简直要两眼一闭重新晕过去。
萧鸣玉在三弟的搀扶下勉强撑起身子,习惯性地轻咳一声,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他本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毕竟这一切都相当莫名其妙,但萧鸣枢似乎生怕给了大姐开口的机会便要再挨上一顿训斥,争着抢着解释道:“不是我捅出去的,是大姐今日正好从澧阳回来,她自己撞见的——”
“萧鸣枢,十遍《曲礼》还是太少了,是不是?”站在一旁的女子冷冷道。
听见十遍《曲礼》,萧鸣枢顿时也顾不上病榻上的二哥了,噌地跳起来,同手同脚便往门外窜去:“我错了!大姐,我真的知错了,我现在就去抄!”
他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这房间里倒是清静多了。萧鸣玉扶着抽痛的脑袋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依稀猜到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虽然听上去十足荒谬,但他可能真的,回到了少年时代。
——大宪未灭,家族未衰,三弟仍在,裴应弦还没有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少年时代。
萧鸣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左手掌心干干净净,是属于虞林萧氏二公子的不事劳作、修长光洁的手,掌心没有横亘着那道狰狞的疤。
而从醒来到现在,肺腑中也没有生出任何翻涌着要从喉头冲出的带着病气的咳意。
他的躯体年轻康健,生意盎然。
……与他那悲哀、疲倦而衰朽的魂魄多么不相配!
“鸣玉,你身子如何了?”长姐的声音打断萧鸣玉胸中涌动的慨叹。
与这个温和知礼、儒雅端方的二弟说话,萧鸣鸾的语气和缓了不少。她在床榻边坐下,关切地看看二弟难看的脸色,宽慰道:“不必忧虑高亭郡主府上晚宴的事,你若不适,明晚便留在家中休息,我自会向余人解释。”
“……不是这个……”萧鸣玉怔怔地盯着长姐年轻的面孔。
上次见到萧鸣鸾,她一身药味夹杂着血气,眉心一道深深的竖纹,悬垂着恒久的忧虑。那时她持着皇帝的符节,以特使的身份自澧阳南下督军,路过萧鸣玉所在之处,只与他短暂地见了一面。
沉默填充了她们相对而坐的大多数时间:朝中事不敢言,家族事不忍言,天下事不堪言。
唯有静默,长久地、长久地盘踞着,把这对血亲姐弟分隔得很远很远。
“不是这个?你说鸣枢?”萧鸣鸾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按按眉心。
“我是管不了他了,等母亲回来亲自管教吧。当初就不该把他送去大舅家里,现下成了什么样子了……唉。”
“无事,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着他抄书……谁知道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房门闭合,脚步声在廊下远了。萧鸣玉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他记得这天——三弟萧鸣枢非要扯着他去庙会,冬日天寒,他吹风受了凉,烧了一夜,三弟则被罚抄了十遍《曲礼》。
第二日是十一月十四,裴应弦的十六生辰,高亭郡主府上大宴,萧氏前去庆贺。
这是金正四年的冬天,萧鸣玉十七岁。
离明帝岑瑛驾崩、天下大乱,仅仅只剩下三个月。
离高亭郡主独女裴希随微州刺史薛令仪起义兵入澧阳平乱,还有八个月。
离裴应弦称帝,建立北燕,还有十五年。
而,离萧鸣玉第一次见到裴应弦,还有……不到二十四个时辰。
裴应弦似笑非笑的脸在他的眼前闪过,他的肺腑立刻揪痛起来。
那双冷酷的、笑盈盈的、黑白分明的凤眼看着他,他又听见裴应弦的声音,柔软而轻缓,在他魂魄上落成一道无法挣脱的恶诅:
“孤诛了梁氏全族。”
“枭首示众,在澧阳城头挂了足足七日呢。”
“孤记得奉常大人喜欢竹子,那便带着家人迁居熙州前线如何?孤听说,那边的翠竹生得最是好。”
“是孤说得不够明白么?奉常赵永,举族充军。”
“降卒三千?”
“斩了吧。”
“上泽境内,凡见蚩羯人,杀无赦。”
血从黑暗中漫出来,成千上万的亡魂在惨嚎,用朽烂成枯骨的手去扯裴应弦身上的龙袍。皇帝亮出了她的长刀,那冷银色的锋刃森寒地一闪,连逝者亦不能幸免地在刀下灰飞烟灭。
幻觉里的裴应弦脸上笑意盈盈,趟着血河走向萧鸣玉,舒展眉头,对他微笑:萧先生,多谢你助我大业。
于是那些亡魂转向萧鸣玉,用含着血的嗓子哭嚎:刽子手的帮凶!窃国贼的走狗!萧鸣玉,你也是罪人!虞林萧氏百年基业,万古清名,全都毁在你的手上!
萧琮,你也该死!看看吧,你辅佐出了好一个暴君啊!
萧鸣玉的头剧烈地痛起来。他恨裴应弦,恨她嚣张、恣睢、虚伪、翻脸如翻书,恨她手染鲜血、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恨她不敬先贤、恣意妄为、朝令夕改,恨她……明明总是唤他“先生”,却从不肯听他的劝谏,从不肯正眼看他字字泣血的奏表。
他一点一点躺回去,用力喘息着,想让想象中的裴应弦消失,女子的身影却走得愈发近,甚至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裴应弦背后的血河消散了,她站在一片摇曳的树影中,握着他的手,笑得眼睛发亮:“萧先生愿来投我,希真是喜不自胜。”
“有先生相助,我定能还天下一片清平!”
——那就是一切错误、罪恶、苦痛和煎熬的渊薮。
选择辅佐裴应弦,是萧鸣玉前生歧路的起点。
重来一遭,他怎么能重蹈覆辙。
萧鸣玉躺在床上,目光空空地落在帐幔上。心脏缓慢而坚定地敲击着胸骨,血流声寂然淹没耳朵。他想:这一次……我要离她远远的。
我要去澧阳辅佐皇长女晋王,如若晋王又病痛缠身,我便护着二皇女赵王,让她不至于在乱军中下落不明。如果都失败了,我便去南方,投在段泽麾下,助她的段府兵踏平北方大地——把裴应弦的大燕扼死在萌芽之时。
我绝不能容忍她再次滥杀无辜、由着性子东征西讨,我绝不能再次容忍她踩着黎民百姓与世家清流的白骨走上高位,生杀予夺、暴虐恣睢,落得个窃国贼、刽子手的恶名。
萧鸣玉越想越坚定。他不愿再做暴君的帮凶与走狗,他的出身与志向不允许他这么做。虞林萧氏,百年忠臣,他该是大宪的砥柱中流,为何偏偏让自己和家族做了裴应弦登高的天梯?
可是一眨眼,裴应弦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盘旋:皇姑母病故时我便知晓,皇长女浩气虚体弱、优柔寡断,皇次女渺偏听偏信、自作聪明,萧先生,她们谁也主不了这天下。
……纵使她们当真主不了这天下,你裴希却也不该横刀夺过!
明日……我不会去高亭郡主府上。
我绝不会再见裴应弦,哪怕……
发热让他在棉被中闷出了满身的汗,散开的长发黏在后颈处,刺痒。
昏沉的睡意潮水一般漫上来,把萧鸣玉挣扎的神魂浸没其中。他很快在病中昏睡过去。
梦境犹自不肯放过他,许多纷乱的片段拼接成光怪陆离的幻景,他头晕目眩地在其中跋涉,看到被大火吞噬的祖宅、三弟萧鸣枢的坟茔,看到大军过境时蔽日遮天的旌旗、大战过后枯骨如杵的土地,看到轰然坍塌的前朝宫阙、冉冉升起的“裴”字大旗,看到裴应弦沾着血的脸。
他梦见裴应弦提着刀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进朝堂,衣角一路滴血,蜿蜒成殷色的缎带。梦里,裴应弦手起刀落,金殿中那些斥骂她狼子野心的前朝忠臣们的头颅便滚落了满地。
怒意灼烧他的肺腑,他冲上去要制止,手却穿过裴应弦的身体。
恍惚中他意识到:他已经死了,裴应弦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做什么都是徒劳了。
梦里的裴应弦站在遍地尸骸中回过头,额前十二旒叮铮摇晃,碰撞出一片腥甜的险恶。
她陡然一笑,笑容森寒:萧先生,你看,你再也不能阻止我杀人了。
萧鸣玉猝然自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喘息不止。
他抬手探了探额头,触手的肌肤不再滚烫,只有一片冰凉粘腻的汗水。浸湿的里衣在寒冬的深夜冷得令人颤抖,他却浑然不觉般兀自出了神。
——要让狼不再行恶,远离它只是掩耳盗铃。在看不见的地方,狼会咬死更多无辜的羊。
要么把狼关进笼子,要么就……
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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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续侄溥赏酴醾劝酒二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