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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XUEYI
烛火“啪”地轻响,惊醒了书房里的寂静。
江雪衣从案前抬起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墨迹已干的宣纸边缘。
苏月见早已退下,去查那“谢长离”三个字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影。
夜已深,偌大的御史府邸静得能听见更漏滴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敲在心上。
他推开窗。
初春的夜风灌进来,带着庭院里晚梅的冷香,混着泥土湿润的气息。
月被云层半掩,光线黯淡,院子里那几杆修竹在风中簌簌作响,投下凌乱摇晃的影,像无数挥毫泼墨的狂草,写满了看不透的谜。
谢长离。
这个名字,今日之前,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符号——一个荒唐的、可悲的、或许也隐藏着某些故事的符号。
忠勇侯谢霆之子,十二岁丧父,袭爵,离京,三年后归来,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朝野上下,人人皆道靖安侯谢长离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是谢家将门最后的耻辱。
可今日麟德殿上那双眼睛……
江雪衣闭上眼,那目光如有实质,再次烙在脑海深处。
讥诮,漠然,深处却燃着一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火。
那不是醉鬼的眼神,也不是真纨绔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清醒的、在黑暗中蛰伏了太久,终于嗅到猎物气息的猎手的眼神。
还有他指尖拂过自己袖口时,那一触即分的温度。
微凉,带着薄茧。
一个真正的浪荡子,手上不该有那样经年握持兵器留下的茧。
“西境的沙子,江南的水,宫里的鬼……”
江雪衣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在齿间缓缓碾过。
是警告?是试探?还是……邀约?
他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墨汁积聚,最终“啪”地一声,滴在雪白的纸面,晕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像今夜重重压下的疑云。
同一片月色下,靖安侯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与前院门可罗雀的冷清不同,侯府深处,一间看似寻常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苦香,混着一丝极淡的、仿佛铁锈般的血腥气。
谢长离褪去了那身招摇的玄色锦袍,只着一件深青色的窄袖常服,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
长发未束,泼墨般散在肩头,衬得那张脸在灯下少了些宫宴上的凌厉妖冶,多了几分倦怠的苍白。
他闭着眼,右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查清楚了?”
声音不高,带着酒后微哑的质感,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是。”屏风阴影里,一道劲装身影单膝跪地,正是白日里擒获王副将的沈清秋。他换了常服,眉宇间的肃杀却未减分毫,“江雪衣回府后,屏退左右,独坐书房近一个时辰。其间其侍女苏月见进出一次,逗留约半盏茶时间。半刻前,苏月见易容离府,往城西方向去了。”
“城西……”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风雨楼的地盘。燕惊寒那小子,消息卖得倒是快。”
沈清秋抬头,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侯爷,既然要查,为何不让我们的人去?江雪衣的人……信得过么?”
“信不信得过,不重要。”谢长离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深潭,“重要的是,他动了。只要他动,就会留下痕迹。而痕迹,”他顿了顿,指尖敲击的动作停下,“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对着的是一片荒芜的庭院,杂草丛生,月色凄清。
这里曾是谢家祠堂所在,十二年前那场大火后,只剩断壁残垣。
父亲灵位无处安放,他便将书房设在此处,日夜相对。
“老侯爷的案子,”沈清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的痛楚,“江雪衣真能查清?他毕竟是江崇的儿子。”
“儿子?”谢长离轻笑一声,笑声里淬着冰渣,“江崇那样的人,养出的儿子,要么是和他一样的鬼,要么……就是一心要弑父的刀。”
他转过身,背对着荒芜的庭院和清冷的月光,面容隐在室内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今日殿上,我提及西境军饷,满朝文武,包括他那位好父亲,要么讳莫如深,要么急于遮掩。只有江雪衣,”他慢慢道,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不是在斥责我荒唐,也不是在同情我谢家。那是在衡量——衡量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可以利用。”
沈清秋沉默片刻:“侯爷是想……借他的手?”
“借?”谢长离摇头,走回案边,随手拿起案上一柄未出鞘的短刀。刀鞘朴素,毫无纹饰,触手冰凉。“沈清秋,你跟我多久了?”
“十年又七个月。”沈清秋答得毫不犹豫。
“十年又七个月……”谢长离重复着,指腹抚过冰冷的刀鞘,“这十年又七个月,我们查到了什么?王副将?他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棋子。老账房?他至死不敢说出全部。江崇老贼把尾巴扫得太干净,干净得让人恶心。”
他忽然手腕一翻,“锵”一声轻响,短刀出鞘三寸。
雪亮的刀身在烛火下泛着寒光,映亮他幽深的瞳孔。
“我们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足够聪明,也足够……‘名正言顺’的刀。江雪衣是御史,有监察之权,有直奏之便。他是清流标杆,他的话,在某些时候,比我们暗中搜集的一百份血书还有用。更重要的是——”
他归刀入鞘,一声轻响,截断了未尽的话。
“他是江崇的儿子。这世上,没有比儿子反捅的一刀,更让一个父亲痛彻心扉的了。”谢长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我要江崇亲眼看着,他精心栽培、寄予厚望的儿子,如何一刀一刀,把他披了数十年的画皮,剥得干干净净。”
沈清秋垂首:“属下明白。只是……江雪衣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今日宫宴,他应对从容,对侯爷的试探滴水不漏。属下恐养虎为患。”
“虎?”谢长离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有些瘆人,“我倒是盼着,他真是头虎。这京城里,狐狸和老鼠太多了,多得让人腻味。来头虎,撕咬起来,才有趣。”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看似普通的《地方志》,翻开,里面却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十二年来所有与军饷案相关的线索、人名、时间、银钱流向。
有些墨迹已陈旧发黄,有些还新着。
“江雪衣在查江南的账。”谢长离的手指划过其中一行字,“三日前,他调阅了户部近五年所有与江南漕运、盐税相关的卷宗。表面是为了春汛拨款,实际上……”
他指尖在某处一点。
那里写着一个小小的地名:临江府。
“老账房周桐,最后出现的地方。”沈清秋眼神一凛。
“江南来信,说周桐病重,弥留之际想见‘故人之后’。”谢长离合上书册,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这信偏偏这时候到了江雪衣手里。你说,是巧合,还是有人……生怕我们找不到彼此?”
沈清秋悚然一惊:“侯爷是说……有人故意将线索同时递给了您和江雪衣?想借您二位之手,掀开旧案?”
“或许吧。”谢长离将书册放回原处,语气重新变得懒散,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锐利只是错觉,“这潭水底下,藏着的东西,比我们想的还多。不过无妨,水越浑,才好摸鱼。”
他走回躺椅边,重新靠下去,闭上眼睛,仿佛倦极。
“让我们的人撤回来,江雪衣那边,不必跟得太紧,反而惹他疑心。燕惊寒既然卖了消息,自然会盯着。至于江南……”他顿了顿,“让红绡准备一下,过几日,本侯要去听听曲儿。”
沈清秋会意:“是。那王副将……”
“看紧了。”谢长离的声音已带上了浓浓的倦意,仿佛真的只是个纵情声色后疲惫不堪的纨绔子弟,“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乱说话。他还有用。”
“属下明白。”
沈清秋行礼,悄然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长离依旧闭着眼,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着。
捻动的,是袖口一道极不起眼的、细微的皱褶。
那是今日在宫道上,他假作拂去玉屑,实则指尖刻意擦过江雪衣袖口时,留下的。
月白的料子,细腻柔软,带着那人身上特有的、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
那么干净,那么冷,仿佛不沾半点尘埃。
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人想看看,染上别的颜色,会是什么模样。
是染上墨黑的阴谋,铁锈的血色,还是……他谢长离掌心这洗不净的、污浊的尘?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寂寥。
“江雪衣……”他喃喃,舌尖滚动着这个名字,像含着一块冰,又像噙着一缕火,“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窗外,月色彻底隐入云层。
夜色,浓稠如墨。
御史府,书房。
江雪衣面前的宣纸上,已不再是那团墨渍。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数行小字。字迹清峻挺拔,力透纸背,与他平日温润的外表截然不同。
“一,谢长离离京三年行踪:重点查北境、西陲、江南。疑与边军旧部或江湖势力有涉。”
“二,其麾下靖安卫虚实:明面亲兵数额、装备、驻地;暗中所蓄力量规模、来历。”
“三,与京中权贵往来:重点查淑贵妃、户部李庸、工部王侍郎等人。金钱、人情、把柄。”
“四,其与‘风雨楼’燕惊寒关系:合作深浅,利益纠葛。”
“五,十二年前军饷案后,谢家残余势力动向。尤其是,老账房周桐下落。”
写罢,他搁下笔,将纸凑近烛火。火焰舔舐纸边,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细碎的灰烬落在砚台里,与残余的墨汁混在一处,污浊不堪。
他看着那团污浊,眼神静如古井。
父亲警告他不要碰军饷旧案。
谢长离暗示他旧案别有隐情。江南莫名出现的密信。
风雨楼似有若无的线索。还有今日殿上,谢长离那番看似疯癫,实则句句指向要害的话……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而他,似乎正站在网中央。
是退,是进?
退,回他清流御史的安稳日子,继续做江家玉树临风的公子,父亲手中最得用的棋子。
或许有朝一日,能如父亲所愿,位极人臣,光耀门楣。
进……
前面是迷雾,是深渊,是父亲讳莫如真的过去,是谢长离眼中冰冷燃烧的仇恨,是可能撕开一切平静假象的、血淋淋的真相。
指尖无意识地,又抚上袖口。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冷冽气息。
混合着酒意,还有……更深处,一种类似烽烟与血锈的味道。
那是属于战场,属于边关,属于十二年前那场吞噬了忠勇侯和数万将士的、迷雾重重的战争的味道。
江雪衣缓缓吐出一口气,吹熄了手边的烛火。
书房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久到更漏又响过数声。
然后,他起身,走到墙边博古架前,手指在第三排左数第二块青砖上轻轻一按。
“咔嗒”一声轻响,砖石向内凹陷,露出一个狭窄的暗格。暗格中别无他物,只静静躺着一柄剑。
剑鞘古朴,没有任何纹饰,是最寻常的镔铁打造。
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没有宝剑出鞘的龙吟之声,只有一声低沉平滑的摩擦声。
剑身黯淡无光,甚至有些许使用过的旧痕,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如秋水般的光泽。
这是一柄杀人的剑。
一柄饮过血、见过生死、不该出现在一个文弱御史手中的剑。
江雪衣的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剑身,动作轻柔,仿佛抚过情人的肌肤。
十年了。
自恩师陈泊舟将这把剑交给他,告诉他“御史之责,在监察,亦在涤荡”那日起,这柄剑便一直藏在这暗格之中,与他那些经史子集、御史奏章相伴。
他曾以为,他只会用笔,不会再用剑。
可如果这朝堂,这笔,已洗不净污浊,斩不断魍魉呢?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夜鸟振翅的声音。
是苏月见回来了。
江雪衣还剑入鞘,将暗格复原。走回书案后坐下,神情已恢复成一贯的温润平静,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锐利与挣扎,从未存在。
“进来。”
门被无声推开,苏月见闪身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
她易容未卸,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妇人面孔,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公子。”她压低声音,“风雨楼确有谢长离的消息,但要价极高。燕惊寒说,三日后,醉仙楼,侯爷包场听曲,若公子有兴趣,可亲自去‘谈’。”
醉仙楼。红绡。
江雪衣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
“还有呢?”
“谢长离离京那三年,踪迹成谜。风雨楼也只查到零星片段,似是往北境去过,又在西陲一带出没,最后一年,可能在江南。但具体做了什么,见过谁,风雨楼讳莫如深。燕惊寒暗示,此事牵连极深,知道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敢说。”
北境,西陲,江南。
江雪衣眸光微动。
这三处,皆与当年军饷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北境是谢霆战死之地,西陲是军饷输送途经,江南……则是军饷源头之一。
“继续。”
“靖安卫明面上只有三百亲兵,驻扎京郊。但属下暗中查访,发现京中几处不起眼的车马行、镖局、乃至酒楼,背后都有谢府的影子。这些人行事低调,训练有素,不似寻常护卫。”苏月见顿了顿,“另外,谢长离回京这五年,每月十五,必去城西寒山寺静坐半日,风雨无阻。寺中有一聋哑老僧,与他似是旧识。”
每月十五……寒山寺……
江雪衣想起,父亲每月十五,亦会去寒山寺进香。是巧合?
“他与朝中众人,明面上往来不多。但与淑贵妃……”苏月见声音更低,“三年前淑贵妃染恙,太医束手,是谢长离不知从何处寻来一西域奇药,贵妃方得痊愈。此后,贵妃对其颇多照拂。此外,他与户部李庸似有银钱往来,但做得极为隐蔽。工部王侍郎……其子曾当街纵马伤人,是谢长离出面摆平,压了下去。”
银钱,人情,把柄。
谢长离在京中这五年,并非真的醉生梦死。他在织网,一张或许连父亲都未曾全然察觉的网。
“老账房周桐呢?”江雪衣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苏月见摇头:“下落不明。江南传来的消息,只说其重病垂危,想见故人之后,但所在之处极为隐秘。风雨楼也查不到具体地点。燕惊寒说……此事,或许侯爷本人,更清楚。”
江雪衣沉默。
看来,醉仙楼之约,是非赴不可了。
“公子,”苏月见抬眼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谢长离此人,深不可测。今日宫宴,他分明是故意引起您注意。此番邀约,恐是鸿门宴。”
“我知道。”江雪衣的声音很平静,“可这潭水,既然已经搅浑了,不亲自下去看看,又怎知底下是鱼,是龙,还是……吃人的鬼?”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天际已泛起一丝极淡的青色,长夜将尽,黎明未至。这是夜色最深,也最冷的时候。
“备车。”他望着那抹微光,轻声道,“三日后,醉仙楼。”
“公子!”苏月见急道,“您身份特殊,怎能亲身涉险?不若让属下……”
“他找的是江雪衣,不是你。”江雪衣打断她,转身,月白的衣袖在渐亮的天光中划过一道弧线,“有些面,总要见的。有些话,总要听人亲口说。”
他的目光落在方才烧尽纸灰的砚台上,那团污浊已然干涸,凝结成一片暗淡的痕迹。
“何况,”他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得像浸了霜,“我也很想看看,这位靖安侯,除了疯癫荒唐,还藏了怎样一副面孔。”
苏月见看着自家公子清瘦却笔直的背影,终究将劝阻的话咽了回去,低声道:“是。属下这便去安排。”
她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里,又只剩江雪衣一人。他静静立于窗前,看着东方那抹青色一点点晕染开来,吞噬着浓墨般的夜色。
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着清晨的凉意。
袖中,那封已化为灰烬的密信,似乎仍在隐隐发烫。
而更深处,另一缕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冷冽气息,仿佛烙印般,缠绕不去。
谢长离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缓缓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指尖冰凉。
心口却有一股陌生的、灼热的东西,在悄然涌动。
像是冰层下的暗流,像是灰烬里的余火。
等待着一个破土而出,或是燎原滔天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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