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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坠楼
清晨七点四十分,林薇提前二十分钟到达会议室时,里面已经烟雾缭绕。
劣质香烟的辛辣、速溶咖啡的焦苦,还有熬夜后从毛孔里渗出的疲惫气息,混合成刑警队清晨特有的气味。窗帘只拉开一半,阴沉的天光斜切进来,照见空气中悬浮的微尘。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有人撑着额头,有人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咖啡,有人对着手机屏幕皱眉——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白板前。
周国平背对众人,正用磁铁固定照片。他的动作很稳,手指粗壮却精准,每张照片的边缘都对齐白板上早已画好的网格线。一张张高清彩照被排列开来,组成一幅令人不安的拼图: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凌晨的路灯光,黄色警戒线在风中轻微颤动,白布覆盖下的人形轮廓在布料的褶皱间隐约显现。
林薇悄声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她昨晚回去后又查了三小时高空坠落案的尸检要点和现场重建案例,此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清明。
“都到了?”周国平转过身,目光像扫雷一样掠过每张脸,在林薇身上停留半秒——那是确认的停顿,不带情绪,“开始吧。”
他拿起遥控器,投影幕布降下。第一张照片出现时,会议室里响起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凌晨三点二十分,110接到报警,星河湾小区B栋有人坠楼。”周国平的声音低沉平直,像在念一份技术报告,“死者女性,二十四岁,网络ID‘小鹿斑比’,本名鹿晓雯,职业是主播和平面模特。”
照片切换。左边是社交平台上的精修写真: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阳光下的樱花树前,笑容灿烂到有些失真,对着镜头比心。右边是现场拍摄的原始照片:同一张脸,此刻紧贴湿冷的地面,肤色是失去血液后的蜡黄,眼睛半睁,瞳孔扩散,头发被雨水粘在脸颊上。生与死的对比,赤裸到残忍。
“初步勘察,”周国平继续,激光笔的红点落在白板照片上,“死者从自家阳台坠落,位置是十七楼1702室。房门从内反锁,钥匙插在门内锁孔。窗户大开,阳台护栏上有攀爬痕迹。客厅茶几上有一瓶打开的佐匹克隆安眠药,少了十八片。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发现一封手写遗书。”
投影幕布亮起遗书的特写。纸张是普通的A4打印纸,横向对折过,边缘有撕扯的不规则痕迹。字迹用蓝色圆珠笔书写,有些潦草,笔画在结尾处轻微颤抖:
“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这个世界太累,所有人都在judge我。我做了错事,不配得到原谅。爸爸妈妈,对不起,女儿不孝。——鹿晓雯绝笔”
“自杀?”后排有人小声说,语气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期盼——命案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而自杀案通常能快速结案。
“看上去是。”周国平没有回头,但声音里透出一丝警告,“但有几个疑点。第一,遗书纸张。何芳?”
何芳站起身。她今天穿了件深色针织衫,衬得脸色更加苍白——法医的苍白,不是缺乏日照,而是长期面对死亡后的某种褪色。她走到白板前,用笔尖轻点一张新的特写照片。
“纸张边缘有微量纤维附着,我初步检测是棉质,和死者睡衣材质一致。”何芳的声音冷静专业,“但问题在于,这张纸是从一个硬皮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看撕痕,是沿着装订线整齐撕下。可我们在现场没有找到那个笔记本。”
会议室安静下来。林薇打开自己的笔记本,迅速记录:遗书来源不明。
“第二,”周国平接过话头,“死者手机不见了。技术队检查了整个房间,包括可能藏匿的角落,没有找到。她平时直播用的两部手机,一部在客厅充电座上,但日常用的iPhone13 Pro不见了。”
“第三,”何芳切到下一张照片——死者右手腕的特写,“手腕外侧有一圈淡青紫色淤伤,宽度约两厘米。从颜色和肿胀程度判断,形成时间在死亡前两到六小时。”
照片放大。淤伤呈现完整的环形,边缘模糊,颜色由中心的深紫向外渐变为淡青。
“这种淤伤,”何芳的笔尖沿着环形滑动,“通常是被外部压力持续作用造成的。如果是自杀前的自伤或情绪宣泄,伤痕应该在手腕内侧,并且会有指甲抓挠的半月形印记。但这个伤痕在外侧,平整均匀,更像是——”
她停顿,看向周国平。老队长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更像是被戴着手套的手用力抓住,或者被某种柔软但有韧性的带状物束缚。”何芳说完,坐回位置。
会议室里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林薇盯着那张淤伤照片,大脑开始自动调取知识库:环形淤伤,均匀压力,手腕外侧……如果是他人施加,那么施力者应该站在死者对面或侧面,用右手抓住死者右手腕。惯用手。
“坠楼时间?”陈磊问。他坐在林薇斜对面,手里转着一支笔,那是老刑警的习惯——手里总要有点东西。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基于直肠温度和尸体僵硬程度。”何芳回答,“但昨晚十点开始下雨,持续到凌晨四点。尸体发现时已经被雨水充分浸润,这会影响温度下降速率。所以时间窗口可能要放宽到一点半到三点半。”
“监控呢?”
“星河湾是高档小区,电梯、每层楼道、大堂和地下车库入口都有监控。”小李从笔记本电脑后抬起头,“我正在调取昨晚八点到今早六点的全部记录。但小区有十六栋楼,监控数据量很大,需要时间。”
周国平看了看手表:“分工。陈磊带一组去查死者社会关系,重点:最近半年的人际往来、经济状况、感情状态。何芳继续尸检,我要一份详细的伤情分析报告,包括所有肉眼不可见的皮下损伤。小李负责电子证据,手机定位、社交账号、云端备份、消费记录,全部过一遍。”
他的目光扫过会议室,最后落在林薇身上:“林薇,你跟我去现场。现在。”
林薇合上笔记本:“是。”
“散会。”
人群如退潮般离开会议室,带走了烟雾和咖啡因的气味,留下满室疲惫。林薇收拾东西时,何芳走到她身边,递过来一小瓶东西。
“薄荷油。”女法医说,声音不高,“涂在人中或太阳穴。第一次出现场,气味可能会让你不适。”
林薇接过,玻璃瓶还带着何芳手心的温度:“谢谢何姐。”
“别谢太早。”何芳嘴角有极淡的弧度,“真正的现场,教科书不会教你的是——死者的气味会渗进你的衣服纤维,三天都散不掉。做好心理准备。”
警车穿过早高峰的车流,像一尾黑色的鱼逆流而上。周国平开车,林薇坐在副驾驶。雨后的城市有一种被洗刷过度的苍白感,建筑物轮廓清晰得近乎锋利。
“你怎么看?”周国平突然问。他没看林薇,目光盯着前方拥堵的车流,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林薇思考了几秒,组织语言:“表面证据太完整了。遗书、安眠药、反锁的门、打开的窗户——像是精心布置的‘自杀现场模板’。但现实中的自杀很少这么标准。”
“继续。”
“遗书内容模糊。‘做了错事’‘不配原谅’,但没有具体指代。如果是重度抑郁导致的绝望,遗书通常会更加情绪化、更加私密,会提到具体的痛苦或具体的人。这张遗书读起来……”她斟酌用词,“像是一种对外界的解释,而不是对内心的告别。”
周国平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评估,也有别的什么:“还有呢?”
“手腕淤伤。如果是他人造成的,那么死者可能在坠楼前曾与他人发生过肢体接触。但十七楼,房门反锁,凶手如何进入,又如何离开?”
“这正是我们要找的答案。”周国平说。车子拐进一条相对清净的路,“记住,现场不会说谎,但会隐瞒。我们的工作是让沉默的证据开口说话。”
星河湾小区到了。即使是命案现场,高档小区的秩序依然井然。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礼貌但坚决地拦住围观人群。警戒线在清晨的风中轻微飘动,像一道黄色的伤口切开整洁的社区景观。
现场已经被初步处理过,但地面仍用粉笔画出了人体轮廓。林薇蹲下,膝盖抵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她先整体观察:轮廓呈扭曲的仰卧位,左臂外展,右臂压在身下,双腿弯曲——典型的坠落姿势。周围有少量溅射状血迹,已被雨水稀释成淡红色的晕染。
她一寸寸检查轮廓边缘。在右手肘位置外侧约十五厘米处,一点微弱的闪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不是水珠的反光,而是某种更固体、更有棱角的光泽。
“周队,这里。”
周国平走过来,蹲在她身边。林薇从勘查箱里取出镊子和证物袋,动作小心得像在拆解炸弹。镊子尖端夹起那片东西——指甲盖大小,玫红色,多边形,边缘锐利。是一片装饰用亮片。
“角度。”周国平低声说。
林薇明白他的意思。她调整镊子角度,让亮片对着光线。亮片背面有少量半透明的胶质残留,已经干涸。
“不是自然脱落。”林薇说,“是被撕扯或刮蹭下来的。粘胶类型需要实验室分析。”
“死者穿着清单里没有提到这种装饰品。”周国平接过证物袋,对着光仔细看,“苏琳——死者的室友说,鹿晓雯昨晚穿的是黑色家居服,没有亮片装饰。”
林薇将证物袋封口,标签上写下位置编号:“会不会是之前掉落的?被雨水冲到这里?”
“可能性不大。”周国平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片区域凌晨三点后就没有人接近过,除了勘查人员。亮片很轻,如果之前就在地面,早被雨水冲进下水道了。”
他抬头看向十七楼的方向:“它可能来自另一个人。”
电梯上行时,林薇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比平时略快。她深呼吸,何芳给的薄荷油在鼻腔里制造出一小片清凉的隔离区。电梯门打开,十七楼的走廊安静得异常。其他住户的门都紧闭着,猫眼后可能有眼睛在窥视。
1702室。值守的刑警拉开警戒带,门开了。
气味最先涌出来。
不是想象中浓烈的血腥或腐败味——那是影视剧的夸张。真正的现场气味是复杂的层次结构:最表层是勘查人员留下的鞋套橡胶和乳胶手套的气味;往下是残留的香水,甜腻的花果香调;再往下,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气味开始浮现——那是生命突然停止后,细胞开始缓慢解体释放出的、微甜中带着铁锈的气息。还有雨水的潮湿,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空房间”的寂寥。
林薇戴上双层手套,鞋套套上时发出塑料摩擦的窸窣声。她站在门口,先整体观察。
客厅宽敞,约三十平米,装修是现代简约风。白色墙面,浅灰色木地板,家具线条简洁。如果不是阳台大开的推拉门和窗外楼下的警戒线,这看起来就是一个品味不错的年轻女性的家,整洁得甚至有些刻意。
茶几在客厅中央,上面摆着三个关键物品:一个白色药瓶,盖子打开;一个玻璃水杯,水剩三分之一;还有一张标记遗书位置的照片。林薇走近,先看药瓶——佐匹克隆,处方安眠药,生产日期是三个月前,患者姓名确实是鹿晓雯。她拿起药瓶,轻轻晃动,药片碰撞发出细碎声响。瓶身没有指纹,已经被提取过了。
水杯是普通的宜家款式,杯壁上有少量唇印残留。她俯身,从侧面观察水面——没有浑浊,没有异物。
“死者体内检测出佐匹克隆成分,剂量大约六片。”周国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胃内容物显示,她最后进食是在昨晚七点左右,外卖的麻辣烫。安眠药需要空腹服用效果才好,时间对不上。”
林薇记下这个矛盾点,走向阳台。
推拉门完全敞开,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飘动。阳台宽约一米五,护栏是常见的铝合金材质,高度一米二。她蹲下,先检查地面——浅色地砖上有雨水打湿的痕迹,还有一些模糊的脚印,已经被勘查人员标记过。
然后她检查护栏。在护栏中部偏左的位置,她发现了一处异常:两根栏杆之间的连接处,有新鲜的划痕。划痕很细,但很深,金属原色暴露出来,与周围氧化的表面形成对比。
“周队,看这里。”
周国平走过来,递给她一支强光手电。林薇打开,光束聚焦在划痕上。划痕呈现不规则的锯齿状,方向由上至下。
“像是金属钩挂或摩擦造成的。”林薇用手比划,“如果死者是主动攀爬,应该是手部或身体其他部位接触护栏。但这个高度……”
她站起身,模拟攀爬动作。护栏高度到她的腰部,如果要从这里翻越,需要先将一条腿跨上护栏,双手支撑,然后整个身体翻过去。在这个过程中,衣物上的金属配件——比如拉链头、纽扣、皮带扣——确实可能刮擦护栏。
“死者穿着什么材质的裤子?”她问。
“纯棉家居裤,没有金属配件。上衣是珊瑚绒外套,拉链是塑料的。”周国平说,“而且,如果是从这个位置翻越,身体重心应该更靠右。但你看地面——”他指向阳台地面的一处标记,“这里有半个前脚掌的压痕,方向朝外,位置偏右。”
林薇蹲下看那个鞋印标记。确实,如果是正面攀爬,应该是双脚用力蹬地起跳。但这半个前脚掌印,更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下意识用脚抵住地面?
她把这个想法压在心里,继续检查。在阳台角落的盆栽旁,她发现了一点泥土的洒落——不是花盆里的营养土,而是更细腻、颜色更深的泥土,粘在白色地砖上格外显眼。
“拍照。”周国平对旁边的技术员说。
回到客厅,林薇开始系统性地检查每个区域。沙发整洁,靠垫摆放得几乎对称。电视柜上摆着五个相框,她逐一查看:三张是鹿晓雯的单人艺术照,一张是她和父母在旅游景点的合影,还有一张……
她拿起最后一个相框。照片里,鹿晓雯和一个年轻男性头靠头笑着,背景是游乐园的摩天轮。男性大约二十五六岁,长相清秀,笑容阳光。但林薇注意到一个细节:鹿晓雯的身体微微侧向另一边,两人之间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小空隙。
“这是张浩,前男友。”周国平的声音传来,“分手半年了。苏琳说,是鹿晓雯主动提的分手,原因是张浩控制欲太强。”
林薇放下相框,走向卧室。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
卧室比客厅更加私密,也更能暴露主人的真实状态。床铺平整,浅粉色床单没有褶皱,被子叠成整齐的方块放在床尾。这不像一个失眠或抑郁者的床——真正失眠的人会在床上辗转,留下挣扎的痕迹。
梳妆台靠窗,上面摆满了护肤品和化妆品。林薇的目光扫过:粉底液、眼影盘、口红……然后停住了。一支YSL圆管口红,色号是鲜艳的正红,没有盖上盖子,就那么斜放在桌面上。膏体有使用痕迹,顶部被抹平了一小块。
她打开口红,凑近闻了闻——有淡淡的水果香气,还有更淡的、属于唇部的气味。这支口红最近被使用过。
衣柜门关着,她拉开。衣服按色系和季节分类挂放,井然有序。但当她检查下层抽屉时,发现一件红色连衣裙被随意搭在旁边的椅子背上,和整个房间的秩序格格不入。
林薇提起裙子。质地是雪纺,剪裁修身,领口有精致的蕾丝装饰。她在灯光下仔细检查,在裙摆内侧靠近缝线的地方,发现了一点轻微的污渍——浅褐色,已经干涸。
“周队。”她呼唤。
周国平走进卧室。林薇指向污渍:“需要检测成分。”
“可能是饮料或食物。”周国平说,但眼神严肃,“但也可能是别的。”
正说着,客厅传来人声。一个年轻女孩被女警搀扶着走进来,眼睛红肿,脸色苍白。苏琳。
询问在客厅进行。苏琳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着一杯热水,指关节泛白。
“我和晓雯合租一年半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来这个城市打拼。她人真的很好,很照顾我……怎么会……”
“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周国平问,语气温和但直接。
苏琳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没有。她最近直播数据很好,上个月刚签了一个护肤品代言,还说今年年底要给爸妈换套新房子……她那么有规划的人,怎么可能……”
“感情方面呢?”林薇问,“她有新的恋爱关系吗?”
苏琳的睫毛颤了颤:“分手后她一直单身。但最近……好像有人在追她。她没具体说,但我看她有时候对着手机笑,问她就说是‘朋友’。”
“前男友张浩呢?最近有联系吗?”
“没有。晓雯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苏琳语气肯定,“分手时闹得很不愉快,张浩来家里吵过,还摔了东西。后来晓雯就换了锁。”
林薇看向电视柜上的合影:“分手原因是什么?”
“张浩控制欲太强。”苏琳的声音低了些,“查她手机,不让她和男粉丝互动,甚至不让她穿某些衣服。晓雯是主播啊,工作需要和粉丝互动,也需要展现自己。他们吵过很多次,最后一次晓雯说受不了了,就分了。”
“昨晚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下午五点多。我出门上班时她还在睡觉——她直播时间一般是下午到凌晨,所以作息颠倒。我晚上加班,八点多给她发微信,问她吃没吃饭,她说点了外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外卖是什么?什么时候送的?”
“我不知道具体内容……但可以查订单吧?”苏琳说,“晓雯常用美团和饿了么。”
周国平示意旁边的刑警记录。他继续问:“你昨晚十二点回来后,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声音?争吵、撞击、或者哭泣?”
“没有。我很累,洗漱完就睡了。晓雯房间门关着,我以为她在直播——她直播时会关门隔音。”
林薇突然问:“那件红色连衣裙,是鹿晓雯的吗?”
苏琳愣了一下:“红色?哦,你说衣柜旁边那件……是她的。但她很少穿,说颜色太艳了,不适合她的直播风格。”
“为什么昨晚会拿出来?”
“可能是想穿又改变主意了吧。”苏琳说,“她有时候会提前一晚搭配好第二天的衣服,尤其是如果有重要拍摄或约会。”
询问结束后,苏琳被带去做正式笔录。周国平和林薇回到客厅中央。
“口红没盖,红裙子被拿出来,安眠药瓶盖打开但服用时间可疑……”周国平环视房间,“一个决定自杀的人,会在死前试口红、搭衣服吗?”
“不合理。”林薇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化妆品整齐摆放,但有一个格子是空的,只留下一个无线充电底座。“手机充电器还在,手机不见了。”
“如果是自杀,为什么要把手机处理掉?”周国平说,“或者,是谁拿走了手机。”
现场勘查持续到中午。林薇几乎检查了每一个角落。在沙发坐垫和靠背的缝隙里,她用镊子夹出一根短发——约三厘米长,深黑色,发质粗硬,明显是男性的。
在浴室,她取下排水口的过滤网。网眼里缠着几缕长发,发色是鹿晓雯的深棕色,发尾有烫染痕迹。但仔细筛选后,她还发现了几根更短的深色头发,与沙发缝里那根特征一致。
“有男性最近使用过这个浴室。”她把证物袋交给技术员,“从头发长度和脱落量看,不是偶然掉落,是洗头时脱落的。时间不会太久,过滤网很干净,应该是最近一两次洗澡留下的。”
周国平手机响起。他接听,听着听着,眉头逐渐锁紧。
“何芳的进一步尸检结果。”他挂断电话,声音凝重,“除了手腕淤伤,死者后颈发际线下方有轻微压痕,形状不规则,像是被手指按压造成的。还有,在她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提取到微量皮肤组织和纤维——皮肤组织不是她自己的,DNA正在比对。纤维初步判断是棉质,深蓝色。”
防卫伤。林薇心脏一跳。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她在挣扎中抓伤了对方。
“张浩那边呢?”她问。
“陈磊在审。”周国平看看时间,“走,回去。”
回程路上,雨又开始下。雨滴打在车窗上,起初细密,渐渐变得急促。周国平打开雨刷,有节奏的摆动声中,他突然问:“第一次接触可能的谋杀案,感觉怎么样?”
林薇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车辆尾灯在雨幕中晕开成红色的光斑,行人匆匆躲雨,生活继续。而就在几公里外,一个二十四岁的生命永远停止了。
“比想象中……”她寻找合适的词,“重。在学校,案子是逻辑题,是案例分析。在这里,它是具体的,有面孔,有气味,有温度——或者说,失去了温度。”
“记住这种感觉。”周国平的声音难得不那么紧绷,“它会提醒你,我们处理的不是谜题,是人生。破碎的人生。”
车子驶入公安局大院时,林薇看见父亲的车从对面驶来。两车交错时,林父降下车窗,对她点了点头。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然后车窗升起,黑色轿车驶离。
“你父亲?”周国平注意到了。
“嗯。”
周国平没多问,只是说:“审讯室。张浩在二号。”
审讯室比想象中小。一面墙是单向玻璃,从观察室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情况。张浩坐在审讯椅上,二十五六岁,穿着某潮牌的连帽卫衣,头发刻意打理过,但此刻几缕刘海被汗水粘在额头上。他双手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相互绞紧,指节泛白。
陈磊和一个女刑警坐在他对面。女刑警负责记录,陈磊负责问话,分工明确。
“我和晓雯半年前就分手了,之后没怎么联系。”张浩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有些发颤,“昨晚我在家剪片子,真的没出去。”
“有人能证明吗?”
“我一个人住……但你们可以查监控!我住的那个老小区没电梯,但楼道口有监控!能证明我没出门!”
“已经让人去调了。”陈磊语气平静,像在聊天气,“但你说你们分手后很少联系,我们查到,上个月你用三个不同的号码给她打过二十七通电话,她都没接。你还给她发过短信,内容从哀求到威胁都有。”
张浩的脸色瞬间白了:“我……我就是一时冲动。但我没有伤害她!我真的没有!”
“昨晚八点到凌晨三点,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详细说一遍。记住,我们会核实每一个细节。”
观察室里,林薇专注地盯着张浩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当陈磊提到“指甲缝里的皮肤组织”时,张浩的瞳孔明显收缩——经典的应激反应。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摸向左手手背,那里似乎有几道新鲜的红色抓痕。
“周队,”林薇轻声说,“他手上有伤。”
周国平也注意到了:“等他出来,申请采集DNA。重点检查左手。”
审讯持续。张浩的时间线漏洞越来越多:他声称整晚在剪视频,但电脑最后操作记录是晚上十点;他说手机一直在充电,但通话记录显示晚上十一点半有一个两分钟的通话,对方是个未实名登记的号码;最关键的是,他的车在昨晚十一点零五分出现在星河湾小区两公里外的一个路口监控中。
“我就是开车兜风!不行吗?”张浩的声音开始拔高。
“下雨天,凌晨,开车兜风到前女友小区附近?”陈磊的语气依然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张浩,说实话对你有好处。”
“我说的就是实话!”
观察室的门被推开,小李探进头来,脸色凝重:“周队,有重要发现。鹿晓雯的iCloud备份恢复了部分删除记录。她在昨晚九点二十删除了一个加密相册,但我们技术恢复了部分内容。”
“是什么?”
小李深吸一口气:“不雅照片。不是自拍,角度像是偷拍,照片里还有另一个人,男性,只拍到了部分身体。照片时间跨度三个月,最近一张是五天前。从背景看,拍摄地点应该是酒店房间。”
“勒索?”林薇脱口而出。
“很有可能。”小李继续说,“我们还恢复了一些聊天记录碎片。她在和一个备注‘X’的人联系,内容被刻意删除过,但残存片段提到了‘钱’‘最后一次’‘别逼我’‘公开’这些词。”
案子突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扩散出无数可能性。可能的勒索,消失的手机,前男友的嫌疑,神秘人“X”,手腕淤伤,后颈压痕——这些碎片在空气中漂浮,等待被拼凑成完整的图案。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夕阳从厚重的云层边缘渗出一点暗金色的光,给公安局大楼投下长长的阴影。专案组再次集结,会议室里烟雾比早晨更浓。
“张浩的DNA比对结果明天上午出来,但他左手手背的抓痕初步判断和鹿晓雯指甲形状吻合。”何芳汇报尸检进展,“另外,死者胃内容物检测出佐匹克隆成分,剂量约六片,服用时间在死亡前两到三小时。但血液中酒精浓度是0.08%,属于酒后状态。”
“她喝酒了?”陈磊问。
“从胃内容物看,有酒精饮料残留。结合外卖订单——她昨晚点了一份麻辣烫和两罐啤酒。”小李调出手机截图,“外卖送达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
周国平在白板上画出时间线:“八点四十收到外卖,九点二十删除加密相册,九点四十到十点之间服用安眠药并饮酒,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坠楼。”
“安眠药加酒精,足够让她陷入深度睡眠。”何芳补充,“但如果要自己走到阳台翻越护栏,需要一定的清醒度和行动能力。这个组合会严重损害协调性。”
“所以可能不是自己翻过去的。”林薇说。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周国平敲了敲白板:“张浩这边,如果他是凶手,动机是什么?因爱生恨?还是发现了那些不雅照片?”
“也可能是勒索的同谋。”陈磊提出,“如果他知道了照片的存在,以此威胁鹿晓雯,谈判破裂后杀人灭口。”
“那个‘X’是谁?”有人问。
“正在查。”小李说,“从聊天记录碎片看,‘X’可能掌握着那些照片。鹿晓雯在对话中显得恐惧又愤怒。最后一次完整对话是五天前,鹿晓雯说:‘这是最后一次,再逼我我们就一起死。’”
沉重的沉默。林薇看着白板上鹿晓雯生前的照片,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在镜头前展示着完美生活,背地里却可能承受着无法言说的胁迫。
“现场发现的亮片有结果吗?”周国平问。
技术员回答:“初步分析是舞台装饰用亮片,背面胶水是工业用强力胶,常见于演出服装或cosplay道具。正在比对市内的服装租赁店和网店销售记录。”
“张浩有相关背景吗?”
“他是自由摄影师,主要接商拍和婚庆。工作室资料显示,他也接过一些漫展和舞台活动的拍摄工作,可能接触过这类服装。”
会议结束时,天已全黑。周国平留下林薇,递给她一个文件夹:“这是现场所有照片的高清版。今晚回去仔细看,注意每一个细节。”
“是。”
“另外,”周国平顿了顿,“你父亲下午来局里开了个会。他没问你的事,但我知道他关心。”
林薇的手指收紧:“我不会让他干涉我的工作。”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国平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复杂的东西,“我只是想说,在这个系统里,血缘关系是双刃剑。它能给你便利,也会给你枷锁。处理好这个平衡,也是刑警的必修课。”
林薇点头:“我明白。”
走出会议室,走廊的声控灯渐次亮起。何芳靠在自动售货机旁,递过来一罐热咖啡。
“补充点咖啡因。你看起来需要。”
“谢谢何姐。”
“今天在现场,你找得很细。”何芳喝着自己的咖啡,“那根头发,排水口的发现,还有阳台上的泥土——老刑警都可能忽略的细节。”
“我只是按流程……”
“流程是死的。”何芳打断她,语气难得温和,“很多新人只会机械地按教科书检查,但现场是活的,它会隐藏,会误导,会讲故事。你有观察细节的天赋,这是礼物,别被流程框死了。”
她喝完咖啡,把空罐投进垃圾桶:“走了,尸检还有几个样本要等结果。明天见。”
林薇握着温热的咖啡罐,站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走廊里。窗外,城市灯火如星河倾泻,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一种人生。
而今天,有一个故事永远停在了凌晨的雨夜里。
她走到窗前,看着公安局大院。勘查车停在楼下,车身上还沾着泥点。雨后的空气清冷干净,带着深秋特有的凛冽。她深吸一口气,却总觉得鼻腔深处还残留着现场的气味——那种甜腻香水与细胞分解气息的混合,像死亡的签名。
手机震动,母亲发来消息:“薇薇,几点回来?给你炖了汤。”
林薇回复:“马上。你们先休息,不用等我。”
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电梯。电梯下降时,金属门上映出她的脸:依然是一丝不苟的打扮,但眼底有疲惫沉淀,嘴角的线条却比昨天更加坚定。
大楼外,她打了辆车。车子穿过夜色,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现场画面在黑暗中浮现:那片玫红色亮片在雨水中微弱反光;阳台护栏上新鲜的划痕;梳妆台上没盖盖子的口红,膏体在灯光下的光泽;红色连衣裙搭在椅背上,裙摆内侧那点可疑的污渍;还有鹿晓雯在照片里的笑脸,和躺在白布下苍白的面容。
两个画面重叠,撕裂,再重叠。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姑娘,加班到这么晚啊?”
“嗯。”
“辛苦哦。不过年轻嘛,拼一拼是好事。”
林薇没回答。她看向窗外,城市在流动,生命在流动,罪恶也在黑暗中流动。而她刚刚踏入这条河流,第一次触到了它的深度和寒意。
车子在家门口停下。林薇下车,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透出的暖黄色灯光——那是与死亡现场截然相反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单元门。
电梯上升,到家门口,钥匙转动。
门开了,客厅只留了一盏落地灯。母亲从卧室探出头:“回来啦?汤在锅里,自己热一下。”
“好,妈你睡吧。”
林薇换了鞋,走到厨房。砂锅里的汤还温着,是莲藕排骨汤,她从小喝到大的味道。她盛了一碗,坐在餐桌前慢慢喝。
热汤下肚,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意。但有些东西是热汤驱不散的——比如那些疑问,比如那些证据碎片,比如想要拼凑出真相的决心。
她喝完汤,洗漱,回到自己房间。书桌上摊开着周国平给的现场照片文件夹。她打开台灯,暖黄的光圈笼罩桌面。
一张张照片铺开:客厅全景,阳台特写,卧室细节,尸体位置,伤痕特写……
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张手腕淤伤的照片上。环形,均匀,手腕外侧。如果是他人施加,施力者应该用右手抓住死者右手腕。惯用手。张浩是右利手。
然后是后颈压痕。照片显示,压痕在发际线下方,位置偏高。如果是正面掐脖子,拇指会在咽喉,手指会在后颈。但这个压痕……更像是一只手从后面按住后颈,将人向前推?
她拿起阳台护栏划痕的照片。划痕在栏杆连接处,高度约八十厘米。如果死者被从后面推,身体前倾撞到护栏,金属配件刮擦……
林薇闭上眼,在脑海中重建:一个意识模糊的女性,被人从后面推向阳台护栏。她本能地伸手抓住栏杆,但力道不够。推她的人可能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
手机突然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小李发来的消息:
“林姐,刚查到新线索。鹿晓雯三个月前买过一份高额人身意外险,受益人写的是她父母。但两周前,她修改了受益人,增加了一个人——苏琳。”
林薇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
苏琳?
那个眼睛红肿、哭得泣不成声的室友?
窗外的城市彻底安静下来,深秋的夜晚,连虫鸣都已沉寂。林薇关上台灯,房间陷入黑暗。
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凝重的脸。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真相,还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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