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秋林

　　暮春的风带着紫藤花最后的香气穿过长廊，卷起地上的纸页，也卷走了那个名字带来的最后一丝余音。顾星河蹲下身，动作有些迟缓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乐谱。指尖触碰到带着紫藤花香和微凉水汽的纸张，那湿润的触感仿佛也浸润了他纷乱的心绪。当他捡到那张被撞掉的《肖邦夜曲集》封面时，手指顿了顿。封面被茶水浸湿了一角，肖邦忧郁的侧影有些模糊。他小心地将它从水渍中拿起，用袖子轻轻擦拭掉沾染的花瓣，然后郑重地放在旁边干燥的长椅上，仿佛在归还一件重要的信物。

　　“叶……知秋？”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询问《钟》时的紧张干涩。这个名字如同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困惑和一种被无形命运之手悄然拨动的、强烈的不安预感。帝都的阴影尚未散去，这道新的、带着茉莉清香的谜题已横亘眼前。

　　次日清晨，带着雨后初晴的清新和紫藤花将尽的淡淡哀愁，顾星河背着书包走进熟悉的教室。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他习惯性地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那里能看见他最爱的紫藤花架。然而，脚步却在离座位几步远的地方猛地顿住，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绊住。

　　那个昨天在紫藤长廊下撞见的身影，此刻正端坐在他座位的前方。月白色的崭新校服衬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露出一段白皙优雅的脖颈。而在那发丝间，在晨光斜斜的照射下，那道小小的、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清晰地若隐若现——正是叶知秋。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惊愕，班主任林老师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适时响起：“同学们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转来我们班的叶知秋同学。以后她就坐在顾星河前面了。”林老师的目光转向顾星河，带着一贯的信任和期许，“星河，你是班长，学习上、生活上，多照顾新同学，帮助她尽快融入我们班集体。”

　　叶知秋闻声转过头。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感。目光平静地掠过顾星河惊愕的脸庞，那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里，昨天那锐利如刀的探究和复杂情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一种近乎完美的、礼貌而疏离的淡漠。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泠悦耳，像山涧敲击卵石的泉水，却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请多关照，顾星河同学。”

　　“……嗯。”顾星河喉头滚动了一下，只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有些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前方叶知秋挺直的背影上。她的坐姿非常标准，脊背挺直，肩膀放松，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仪态，却又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清冷气场，仿佛在她周围自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最初的几天，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除了必要的收交作业、传达通知——比如“顾星河同学，数学作业”、“叶知秋同学，班会改时间了”——几句简短到极致、公事公办的交流外，再无其他。顾星河能清晰地感觉到叶知秋身上那层无形却坚固的屏障，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保护。而他自己，也尚未从帝都那个“完美”失误的巨大阴影中完全走出，内心的空洞感和对“失误”的恐惧并未因回到熟悉的安城而填满，反而在叶知秋这个活生生的、与《钟》相关的谜团面前，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两个带着各自伤痕的灵魂，在咫尺的距离里，沉默地对峙着。

　　打破这层厚重冰壳的，是一场毫无征兆、声势浩大的暴雨。

　　那天放学，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了墨汁的砚台，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教学楼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在天地间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白茫茫的雨幕。没带伞的学生们像受惊的麻雀，挤在教学楼狭窄的出口处，嘈杂的抱怨声、呼唤同伴声、雨点砸在水泥地上的巨大声响混成一片。顾星河收拾好书包，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角落里一个安静的身影。

　　叶知秋独自一人站在人群边缘，怀里紧紧抱着几本书，其中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肖邦夜曲集》格外显眼。她微微蹙着眉，望着外面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暴雨，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一丝淡淡的无奈和等待。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鬼使神差地，顾星河撑开了自己那把还算宽大的深蓝色格子伞。伞骨弹开的轻微“啪嗒”声在喧闹中几乎听不见。他深吸一口气，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了叶知秋身边。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

　　“你……要帮忙吗？”他开口，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叶知秋似乎被这突然靠近的声音惊了一下，猛地转过头。雾气蒙蒙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讶异，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她看了看顾星河手中撑开的伞，又看了看外面如同瀑布般倾泻的雨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在快速权衡。几秒钟的沉默，只有哗哗的雨声敲打着伞面。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比雨声更轻：“……谢谢。”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噼啪的、如同无数小鼓槌敲击的声响。两人沉默地走进湿漉漉的校园小径。顾星河个子高些，举着伞，尽量将伞面倾向叶知秋那边。两人之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和……一种奇异的安静。雨水在伞沿汇聚成线，滴落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为了驱散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顾星河盯着脚下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鹅卵石，随口找了一个最安全的话题：“安城的雨……总是这样，说来就来，一点预兆都没有。”

　　“嗯。”叶知秋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她微微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又补充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的回应，“魔都的雨……不太一样。更缠绵些，像扯不断的丝线，但一旦下起来，也会下很久很久。”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过去，提及那个遥远的、充满光环的城市。

　　“缠绵？”顾星河咀嚼着这个词，有些意外她会用这样带着诗意的形容来描述天气。这不像他印象中那个清冷疏离的叶知秋。

　　“嗯，像扯不断的丝线。”叶知秋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远处被雨幕彻底模糊、只剩下朦胧紫色轮廓的紫藤花架，“安城的雨，倒更像……”她顿了顿，似乎在脑海里仔细寻找着更贴切的词语，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夜曲集》光滑的封面，“……干脆利落的鼓点。”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词，语气带着一丝确定的轻盈。

　　顾星河心中猛地一动。这个比喻……很音乐！“鼓点……”他重复着，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很贴切。”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你喜欢肖邦？”他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叶知秋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夜曲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喜欢他的……”她轻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柔和，“……克制下的汹涌。”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这个形容，然后，仿佛不经意般，抬起眼，目光掠过顾星河握着伞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自然地反问道，“你呢？还是……更喜欢李斯特的……锋芒？”她问得随意，尾音甚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近乎试探的上扬。

　　“锋芒……”顾星河的心像是被那两个字狠狠刺了一下。帝都音乐厅里那个刺耳的降D音仿佛又在耳边尖锐地响起，伴随着瞬间涌上的窒息感和冰冷的恐惧。他握着伞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泛白，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道，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盖过，“锋芒……有时候也会割伤自己。”这句话像是一声叹息，泄露了他从未对人言说的脆弱。

　　雨声依旧哗哗作响，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冲刷着大地。但在这方小小的、被深蓝色格子伞笼罩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叶知秋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地、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那声“嗯”里，没有了之前的淡漠，似乎带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理解，像是对他袒露伤口的一种无声回应。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像一把带着魔力的钥匙，悄然开启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厚重的门。雨水冲走了初识的隔阂，也带来了第一缕沟通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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