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读短信

　　雨后的天空是一种清澈的灰蓝色，像被洗过的旧牛仔布。林霁手里握着母亲新买的伞，这次是深蓝色，朴素得近乎严肃，这是他自己选的 ，至少不是粉色 。
　　早自习的教室弥漫着晨起的困倦气息。林霁翻开英语课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从二楼教室望出去，正好能看到篮球场的一角，几个身影在晨光中跑动，运球声隐约传来。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同桌周婷凑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哦，篮球队晨练啊。你说陈默今天会不会在？”
　　林霁心头一跳：“...我怎么知道。”
　　“他最近好像经常请假，训练都不怎么来。”周婷托着腮，“听说是家里有事。可惜了，少了好多养眼的机会。”
　　林霁低头假装背单词，心跳却乱了几拍。家里有事？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教室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林霁抬头，看见陈默斜倚在门框上，朝教室里张望。他穿着校服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
　　“找谁啊？”有男生起哄。
　　陈默没理会，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霁身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陈默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林霁却感觉全班的视线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他低下头，耳根发烫。
　　“他找你？”周婷好奇地问。
　　“...大概认错人了。”林霁说。
　　但课间操时，事情变得更微妙了。林霁站在队列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人注视着自己。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陈默就站在他斜后方两排的位置，那是体育生的固定队列。
　　广播体操的音乐响起，林霁机械地跟着动作，却总是慢半拍。伸展运动时，他无意间回头，正好撞上陈默的目光。陈默朝他眨了眨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霁慌忙转回头，动作彻底乱了。
　　“林霁，专心点！”体育老师在前面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像阳光照在颈后，温暖而灼人。
　　午休时，林霁照例去了图书馆。他习惯性地走向靠窗的老位置，却发现那里已经坐了人。
　　是陈默。
　　他坐在林霁常坐的位置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摄影集，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那盆绿萝在他的手边，叶片翠绿欲滴。
　　林霁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陈默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看见林霁，他笑了起来，他朝对面的空座位歪了歪头，用口型说：“坐。”
　　林霁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拉开椅子坐下。他拿出数学作业，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对面的陈默翻动书页的声音，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甚至他呼吸的节奏，都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
　　大约过了十分钟，陈默推过来一张纸条：
　　“昨天那首诗，你喜欢吗？”
　　林霁看着纸条上潇洒的字迹，心跳又开始加速。他提笔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会看到？”
　　纸条推回去，又很快推回来：
　　“我不知道。只是碰碰运气。”
　　林霁盯着这行字，指尖微微发颤。他写道：
　　“你经常这样吗？在图书馆的书里留字。”
　　这次陈默的回复更简单：
　　“只做过这一次。”
　　林霁抬起头，陈默正看着他，眼神坦荡而直接。那种眼神让林霁有些无所适从，他习惯了躲避视线，习惯了低头不语，习惯了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但陈默的目光像探照灯，轻易地穿透了他所有的伪装。
　　“为什么？”他轻声问，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陈默合上摄影集，身体前倾，同样压低声音：“因为我觉得，你会懂。”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荡开层层涟漪。林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图书管理员走过，用眼神示意他们保持安静。
　　陈默坐直身体，重新翻开摄影集。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推过来一张纸条：
　　“放学后有空吗？带你去个地方。”
　　林霁盯着纸条，脑海里闪过母亲的叮嘱“放学直接回家，别在外面逗留”。他应该拒绝。
　　抬手间却写下了
　　“哪里？”
　　“秘密基地。”陈默回复，后面画了个简单的笑脸。
　　林霁看着那个笑脸，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父亲还在，他们一家住在老城区。父亲总是在周末带他去“探险”，那些废弃的厂房、长满野草的铁轨、无人的河滩，都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父亲说：“每个男孩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基地，那是只属于你的王国。”
　　父亲去世后，母亲卖掉了老房子，搬到了现在这个整洁却压抑的教师公寓。林霁的“王国”消失了，连同那些探险的周末一起，被锁进了记忆深处。
　　“好。”他写下这个字，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下午的课林霁完全没听进去。语文老师讲解《赤壁赋》时，他望着窗外发呆；
　　数学老师布置练习题时，他在草稿纸上反复写“秘密基地”四个字；
　　英语听力测试，他戴着耳机，却只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时，林霁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开始收拾书包。
　　周婷惊讶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积极？平时不都要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吗？”
　　“...有事。”林霁含糊地说。
　　他快步走出教室，却在楼梯口被人拉住了胳膊。回头，是陈默。
　　“急什么？”陈默笑着松开手，“怕我放你鸽子？”
　　林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发热：“不是...”
　　“跟我来。”陈默转身朝与校门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侧门，人少。”
　　他们穿过几乎无人的操场，从侧门出了学校。陈默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小巷，林霁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迟疑。
　　“我会把你卖了？”陈默回头看他，有些好笑“放心，我不是人贩子。”
　　“不是...”林霁跟上，“只是没想到学校后面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红砖墙爬满枯藤，石板路坑坑洼洼，墙角生着青苔。
　　空气中飘着煤球炉的气味和不知哪家做饭的油烟香。
　　陈默在一栋两层小楼前停下。楼很旧了，木制窗框的油漆剥落得厉害。但窗台上摆着几盆植物，绿意盎然。
　　“我奶奶家。”陈默掏出钥匙，“她这两天去我姑姑那儿了，家里没人。”
　　门开了，一股旧书、茶叶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林霁跟着陈默走进去。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老式家具，磨得发亮的木地板，墙上挂着老照片和一幅毛笔字。
　　“坐。”陈默指了指沙发，“喝什么？茶还是果汁？”
　　“...水就行。”
　　陈默进了厨房，很快端出两杯水。林霁接过，小口喝着，目光扫过客厅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书，从古典文学到现代小说，从历史传记到哲学随笔，甚至还有几本外文原版书。
　　“你奶奶...”林霁开口，“一定很有学问。”
　　“退休的语文老师。”陈默在对面坐下，“这些书都是她的宝贝。我从小就在这儿长大。”
　　林霁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和你爸妈住？”
　　“他们做生意，常年在外面跑。”陈默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年回来一两次吧。我小时候跟奶奶住，后来她年纪大了，我就搬过来照顾她。”
　　林霁不知该说什么。在他的认知里，父母缺席的家庭是不完整的，是可怜的。
　　但陈默说起这些时，脸上没有任何自怜的神色，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坦然。
　　“所以这里是你的‘秘密基地’？”林霁问。
　　“之一。”陈默站起来，“带你看真正的秘密基地。”
　　他推开客厅旁的一扇门。那是一间小房间，看起来原本是储物室。
　　靠墙摆着一张旧书桌，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几本摊开的书、一盏台灯。墙上贴满了照片。
　　不是打印的照片，而是真正的胶片照片，用木夹子夹在细绳上，随风轻轻晃动。窗边放着一架老式相机，黑漆有些剥落，但镜头擦得锃亮。
　　最让林霁惊讶的是，房间一角竟然摆着一把小提琴。
　　“你会拉琴？”他问。
　　“会一点。”陈默走过去，拿起琴，“奶奶教的。她说体育和艺术不冲突，一个练身，一个养心。”
　　他试了试音，然后拉了一段简单的旋律。林霁听出来了，是《卡农》的前几个小节。琴声有些生涩，但在这间小小的、洒满黄昏阳光的房间里，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怎么样？”陈默放下琴。
　　林霁诚实地说：“比我想象中好。”
　　“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陈默靠在书桌旁，饶有兴趣地问，“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育生？”
　　林霁被说中心事，有些窘迫：“...不是。”
　　“没关系，很多人都这么想。”陈默不以为意，“包括我们教练。他觉得我花时间在看书拉琴上是浪费，不如多练几百个投篮。”
　　“那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喜欢啊。”陈默说得理所当然，“喜欢一件事需要理由吗？”
　　林霁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书桌抽屉深处，那本写了一半的小说稿。母亲发现时，曾说：“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收起来。文科没有前途，你要学理，将来当医生或工程师。”
　　喜欢需要理由吗？在他的世界里，需要。喜欢必须有用，必须能换来分数、奖项、前途。
　　“不说这个了。”陈默走到照片墙前，“看，这些都是我拍的。”
　　林霁走近细看。照片大多是黑白的，内容很杂，清晨扫街的清洁工、菜市场里讨价还价的老太太、趴在墙头晒太阳的猫、雨中的一把红伞...每一张都捕捉到了某个瞬间的质感，光影构图有种未经雕琢却直击人心的力量。
　　“这张...”林霁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从高处俯拍的图书馆窗户，一个模糊的侧影坐在窗边，低头看书，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人身上，在他周围形成一圈光晕。
　　“是你。”陈默说，“上个月拍的。那天阳光特别好，你坐在那儿，像一幅画。”
　　林霁的心跳又乱了节奏。他看着照片中的自己——那么陌生，那么安静，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另一个存在于平行时空的生命。
　　“为什么要拍我？”他问。
　　陈默想了想：“因为那一刻的光很美。而你，恰好在那里。”
　　这个回答太过诗意，不像一个体育生会说出来的话。但陈默说出来时那么自然，仿佛在陈述事实。
　　窗外传来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接着是远处模糊的市声。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斜，将房间染成温暖的橙黄色。那些悬挂的照片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幕无声的电影。
　　“我该走了。”林霁说。已经五点半了，母亲六点准时开饭。
　　陈默没有挽留：“我送你到路口。”
　　他们走出小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巷子里飘起炊烟，这些日常的气味，与林霁熟悉的那个整洁、安静、一切都井井有条的世界完全不同。
　　走到巷口，林霁停下：“就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
　　“好。”陈默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这个，给你。”
　　是一张拍立得照片。画面上是刚才那间小房间，照片边缘有陈默的字迹：
　　“秘密基地·第一天”
　　林霁接过照片，指尖触到陈默温热的手心。
　　“谢谢。”他说。
　　“明天还来图书馆吗？”陈默问。
　　“...可能。”
　　“那我等你。”陈默笑了，“如果还是那个位置的话。”
　　林霁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
　　陈默还站在巷口，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看见林霁回头，他挥了挥手。
　　林霁也挥了挥手，然后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片老街区。
　　回到家时刚好六点。母亲从厨房探出头：“今天怎么还是这么晚？”
　　“...老师拖堂了。”
　　“快去洗手吃饭。”
　　晚饭时，林霁有些心不在焉。母亲说着事，他嗯嗯啊啊地应着，脑海里却全是那间洒满夕阳的小房间。
　　“对了，”母亲忽然说，“下个月你舅舅从美国回来，说要见见你。你可得好好表现，让他看看我们家小霁有多优秀。”
　　林霁点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你舅舅说了，等你考上好大学，他出钱送你出国深造。”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期待，“所以啊，这三年一定不能松懈。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少来往，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听见没？”
　　“听见了。”林霁低声说。
　　饭后，他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从书包里小心地取出那张拍立得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开抽屉，拿出那本写了一半的小说稿。稿子停留在第三章，已经蒙了一层薄灰。
　　他拂去灰尘，翻开，读着自己半年前写下的文字。
　　主角是一个生活在压抑家庭的少年，他幻想自己有一个秘密基地，在那里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稿子在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当时的林霁不知道，秘密基地里应该有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他提笔，在空白页上写下：
　　“他的秘密基地在一条老巷深处，有一整面墙的照片，一架老相机，一把小提琴。在那里，时间走得很慢，慢到可以听见灰尘在光线中跳舞的声音。”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窗外夜色渐深，林霁将拍立得照片夹进稿子里，和那张抄着博尔赫斯诗句的纸放在一起。
　　然后他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陈默拉小提琴的样子，手指按弦，认真的旋律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响。还有他说“喜欢一件事需要理由吗”时的神情，那么坦荡，那么理所当然。
　　手机震动了一下。林霁睁开眼，拿起来看。
　　是陈默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今天很高兴。”
　　林霁盯着屏幕，指尖悬在键盘上方。
　　想了半天。但最终，他只回了一个字：
　　“嗯。”
　　发送后，他等了很久。陈默没有再回复。
　　林霁将手机放到床头，关灯。黑暗中，他摸了摸颈侧，昨天被陈默手指擦过的地方。
　　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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