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共生

　　陈玥很快明白了什么是优等生的特权。

　　特权如同空气，在你意识到它之前就已全然在场，无声环绕。只有曾经呼吸过稀薄空气的人，才会察觉它的存在。

　　数学课上，刘老师讲解一道复杂题目时停在陈玥桌前。

　　“这道题通常有三种解法。”老师用粉笔轻敲黑板，“但上次月考，有人给出了第四种，非常简洁。”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陈玥身上:

　　“陈玥，上来写一下？”

　　所有视线汇聚过来。陈玥起身时膝盖微僵，走上讲台接过粉笔的瞬间，某种记忆在手指间苏醒。

　　粉笔划出流畅弧线，公式自然流出。他像个旁观者，看着这具身体跳过繁复步骤，直抵核心。最后一笔落下，粉笔轻响，在等号后点下句点。

　　教室安静片刻，响起低语。

　　刘老师眼里有光。“看到没有？”他对全班说，“这就是真正有思考的人。”

　　陈玥放下粉笔，掌心微湿。回座时，余光瞥见赵曜正托腮看他——嘴角带着浅淡笑意，眼神却专注得像在破解谜题。

　　“漂亮。”赵曜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很轻的赞赏，但陈玥的心却莫名揪了一下。

　　下课后，第一个同学拿着练习册过来时，陈玥正在整理笔记。

　　“陈玥，我能问问这道题吗？”

　　是个戴眼镜的男生，耳尖微红。练习册推到他面前，是道几何题。在原主的记忆里，解法清晰如刻。

　　陈玥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思考，只稍几秒，然后他用笔在图上轻轻画了条辅助线。

　　“这里。”他刻意放平声音，带着原主那种不自觉的冷淡，“把空间问题转化成平面问题。”

　　男生恍然：“谢谢！”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陈玥逐渐掌握节奏：少说话，多用笔。点头多于摇头。答案不超过三句话，渐渐地，原主的社交模式在脑中浮出水面，陈玥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但这具身体显然习惯了。当一个女生来问英语语法时，陈玥发现自己竟能一边解答，一边在草稿纸上推演另一道竞赛题。大脑如同分割成互不干扰的区域，并行运转。

　　“你最近讲题更耐心了。”

　　课间，赵曜忽然说。他正整理资料，手指将纸张边缘对齐。

　　陈玥心头微动：“有吗？”

　　“嗯。”赵曜没有抬头，“以前你直接给答案，现在会多解释一句。”

　　他在观察。细致入微。

　　陈玥感到有些不适，眉头微蹙。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拿起水杯：“可能觉得……多说一句，下次他们就不会问同类型了。”

　　“效率至上。”赵曜抬起头笑了，“果然是你。”

　　笑容在晨光里毫无阴霾。但陈玥看着，却想起隔着玻璃看猛兽，一样的优雅从容，一样的几乎让人忘记本质。

　　---

　　赵曜的靠近如潮水漫滩。

　　先是课间讨论。几个同学围在陈玥桌边争论题目，赵曜便自然地拉过空椅坐下。

　　“我倾向用动能定理。”他指尖轻点纸面，“虽然动量守恒也能解，但要多设变量。”转向陈玥，“你觉得呢？”

　　他的加入如此自然，无人觉得突兀。

　　再是午餐。午间高峰期的食堂嘈杂拥挤，陈玥端餐盘找座时，赵曜在靠窗位置朝他挥手。对面座位空着。

　　“这儿有位置。”

　　赵曜面前的餐盘几乎未动，像在等待。陈玥坐下时，看见赵曜将自己盘里的鸡腿夹给他。

　　“你最近瘦了，多吃点。下午竞赛辅导很耗脑。”

　　“你怎么知道我瘦了？”

　　赵曜筷子停顿一瞬，短暂难以察觉。“上周体育课测体重，你轻了些。”他笑，“我刚好排你后面。”

　　他记得。连这细节都记得。陈玥点点头没说话，低头咬着手中的筷子。

　　然后是放学。陈玥收拾书包时，赵曜已推着自行车在教室门口等。夕阳将他影子拉长，延伸到陈玥脚边。

　　“顺路。”赵曜语气轻松，“今天去市图书馆，经过你家。”

　　路上，赵曜说起下个月的竞赛。

　　“今年题型可能有变。”他从书包侧袋抽出文件夹，“我找了往年内部模拟题。复印了一份给你。”

　　陈玥接过。文件夹浅灰，封面无标记，但纸张边缘切割异常整齐。翻开，题目都是手写复印，字迹工整到像印刷体。

　　“这是……”

　　“家里人有在高校工作，能接触些资料。”赵曜轻描淡写，“不过这里面有些题超纲了，你别钻牛角尖。”

　　超纲。陈玥舌尖滚过这词。原主的世界里，真的有“纲”吗？但他自己知道，有些领域，他连靠近都会窒息。

　　“谢谢。”他手指摩挲纸张边缘。

　　“客气什么。”赵曜转头看他。逆光中，侧脸轮廓镀着淡金绒毛，看起来柔软无害。“我们不是竞争对手吗？竞争对手之间，情报共享才是最高级的尊重。”

　　他说得真诚。但陈玥捕捉到那个词——尊重。这意味着，在赵曜看来，彼此是对等实力者，于是尊重便成了最高级别的礼仪。

　　自行车拐进小区林荫道时，赵曜突然刹车。陈玥因为惯性前倾，手下意识扶住赵曜的腰。

　　少年身体在薄校服下微绷，又迅速放松。

　　“到了。”赵曜声音平静。

　　陈玥松手下车。指尖残留的温度清晰。赵曜体温偏高，隔着布料也能感到那股蓬勃热量。

　　“明天见。”赵曜调转车头，没有立即离开，“周末有空吗？图书馆新开了专题阅览室，有很多外文原版竞赛书。”

　　“可能……要在家复习。”

　　“理解。”赵曜点头，“那下周再说。”

　　他蹬车离开，背影消失于拐角。陈玥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不见，才低头看手中文件夹。

　　封面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

　　周六下午，陈玥在书房研究赵曜给的资料时，翻到某页后忽然停住了。

　　那是道抽象数学题，但在页面右下角的空白处，留着一行极小、极潦草的字迹——一串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算式。起初陈玥以为只是随手记下的草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很快认出算式的计算结果指向某个心理学量表的分数区间，这与眼前的数学题毫无关联。这些数字突兀地停留在纸页边缘，仿佛一道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暗痕，静静指向题面之外的某种含义。

　　陈玥在草稿纸上抄下那行字。阳光斜射，尘埃在光柱中旋转。他看着那串数字，突然意识到它们都在字母表序号范围内。

　　他按照顺序转换，得到两组字母，却不成单词。但那个计算结果——0.73——让他不安。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等式，然后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心理学量表 0.73 分数”。

　　第一个结果让他屏住呼吸。

　　那是篇心理学论文摘要，提到该分数对应着“高依恋焦虑倾向”——表现为“对理想化对象的过度情感依赖，源于深层自我价值感缺失，常伴随对被抛弃的强烈恐惧”。

　　陈玥盯着屏幕，“理想化对象”几字在光标下闪烁。

　　窗外有鸟飞过，影子掠过书桌。房间安静得能听见心跳，沉重如在胸腔撞钟。

　　陈玥关上电脑，走到窗边。夕阳西沉，天空染成渐变的暖色。小区里有孩童嬉笑，声音遥远如隔世。

　　他想起这一周的细节：

　　赵曜看他解题时的专注眼神——不像同学之间的打量，倒像是在观察样本。

　　赵曜记得他体重变化——谁会在意这种细节？

　　赵曜给的资料——过于精美完整，像精心准备的饵。

　　陈玥抬手，看自己掌心。这双手如今能解出曾望尘莫及的题目，能写出漂亮作文，能驾驭竞赛难度的知识。

　　但这双手，接住的到底是什么？

　　---

　　周一一早，赵曜仍在楼下等。晨光中，少年推自行车的身影挺拔，笑容干净得像洗过的天空。

　　“早。”赵曜递来一盒新口味酸奶，“尝尝这个，营养更好。”

　　陈玥接过。塑料盒冰凉，在他掌心凝出细小水珠。

　　“谢谢。”

　　自行车驶过熟悉街道。风依旧，梧桐叶依旧绿。但一切已然不同。陈玥看着赵曜背影，校服被风鼓起的弧度，脖颈后细碎黑发，握车把的骨节分明的手。

　　这个人，究竟在透过他看什么？

　　“赵曜。”陈玥忽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他斟酌用词，如在雷区试探落脚，“对我这么好？”

　　自行车轻微一晃，很快稳住。赵曜没回头，声音随风飘来：“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觉得，”陈玥盯着他后背上被书包带勒出的褶皱，“你对别人没这么……周到。”

　　前方红灯。赵曜刹住车，单脚支地，转过身。

　　晨光从他身后涌来，给轮廓镀上毛茸茸的金边。陈玥不得不眯眼，才能看清他表情。

　　赵曜在笑。但那笑容与平日不太一样——少了几分阳光，多了某种更深的东西，沉在眼眸底部。

　　“因为你是陈玥啊。”他说，声音轻，却字字清晰，“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能一直‘正确’下去。”

　　绿灯亮起。

　　赵曜转回身，蹬车前驰。风灌进陈玥校服领口，秋意顺脊椎爬升。

　　那句话在空中回荡：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能一直‘正确’下去。

　　声音戛然而止，后半句话赵曜没说出口，是“我需要你，来确认我的正确”。

　　陈玥握紧酸奶盒。塑料在他掌心发出轻微、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

　　那天放学后，他没直接回家。

　　他去了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小网吧，用现金开机，找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坐下。

　　打开搜索栏。输入关键词。

　　页面弹出大量信息。他一条条点开，文字如危险拼图搬涌入视线：

　　“……将对自我价值的确认完全寄托于被理想化的他人……”

　　“……常表现为过度付出、过度关注细节、对被抛弃有灾难化想象……”

　　“……在关系中可能同时扮演依赖者和控制者，通过‘完美照顾’来绑定对象……”

　　屏幕光映在陈玥脸上，蓝白交错。他想起赵曜看他解题时的眼神，想起那些过分周到的照顾，想起文件夹里工整到诡异的笔记。

　　还有那个算式。那个分数。

　　高依恋焦虑倾向。

　　陈玥关掉网页，清空记录。走出网吧时，夕阳正沉入城市天际线，将街道染成暖调。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赵曜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中午的，赵曜问他下午是否去图书馆自习，他回说有事。

　　赵曜发来一个表情：耷拉着耳朵的小狗。

　　当时觉得可爱，如今再看，却觉得虚伪。

　　陈玥没回复。他收起手机，慢慢朝家走去。

　　路灯渐次亮起，他的影子在地上拉长缩短。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同时在扮演两个角色：享受红利的冒牌货，窥见陷阱却不知如何逃脱的猎物。

　　但更深处，有第三种感觉在滋生——

　　当赵曜用那种专注到偏执的眼神看他时，当赵曜记下他所有细枝末节的习惯时，当赵曜说“因为你是陈玥啊”时……

　　陈玥竟感到一种可耻的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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