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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
林措在凌晨五点半准时醒来。
手腕上的红痕已经淡成浅粉色,像某种暧昧不明的印记。他用冷水反复冲洗那个位置,皮肤被搓得发红发烫,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厨房里,赵惠已经起来了,正佝偻着背在煤气灶前熬粥。锅里翻滚着稀薄的白粥,米粒很少,水很多——这样能多撑两顿。
“妈,您怎么起来了?”林措快步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勺子。
赵惠没有立刻松手。她的目光落在儿子过分苍白的脸上,又慢慢滑到他挽起的袖口。凌晨昏暗的光线里,她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却异常锐利。
“你昨晚回来得很晚。”她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KTV加班,有通宵场。”林措搅动粥的动作没有停顿,“周末还有一场,工资双倍。”
“双倍……”林秀芬重复着这个词,突然抓住他的手臂。那只手枯瘦得只剩骨头,力道却大得惊人,“什么工作需要十七岁的孩子做到凌晨?林措,你跟妈妈说实话。”
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林措垂眼看着锅里冒起的气泡:“真的是工作。妈,粥要糊了。”
赵惠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锅里的粥开始发出细微的噗噗声。然后她松开手,转身慢慢走到水池边,开始机械地洗昨晚的碗。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单薄而扭曲,肩胛骨像两片即将刺破皮肤的刀刃。
“小措,”她背对着他说,声音很轻,“你是不是觉得……妈妈是个累赘?”
林措的手停在半空。
“如果不是我生病,你就不用去打那些工,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专心读书……”
“妈。”林措打断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您,我活不到今天。”
这句话让赵惠的肩膀微微颤抖。她转过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闪烁,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种更黑暗的情绪。
“那如果……”她的声音更轻了,“如果我死了呢?保险金……能赔不少吧?”
厨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粥在锅里冒泡的声音,单调而持续。
林措慢慢放下勺子,转过身。晨光从狭窄的窗户斜射进来,把他和母亲分割在光与影的两侧。他看着这个生下他、养大他、如今正在一点点被病痛和贫穷吞噬的女人,突然觉得陌生。
“这种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要再说了。”
赵惠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她弓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手撑在水池边缘,指节发白。林措走过去,轻拍她的背,递过一杯水。等她缓过来时,眼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对不起……”她低声说,“妈妈只是……太难受了。”
林措没有回应。他关掉煤气灶,把粥盛进碗里,摆上桌。动作机械而精准,像在执行一套排练过无数次的程序。
吃完早饭,林措背起书包准备出门。林秀芬叫住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
“拿着,”她把钱塞进他手里,“中午……买点好的吃。”
林措看着手里的钱。一共八十七块,大概是家里最后的现金。
“不用,我有……”
“拿着!”赵惠突然提高声音,那种疯狂的、灼热的眼神又出现了,“你是我的儿子,我养你是天经地义!拿着!”
她几乎是把钱砸在他手里的。
林措沉默了几秒,然后把钱仔细折好,放进口袋:“谢谢妈。”
“晚上早点回来,”赵惠的语气又软下来,像个真正的慈母,“妈妈给你炖汤。”
“好。”
走出家门时,林措在楼梯拐角处停下,从口袋里拿出那八十七块钱。他看了很久,然后抽出其中一张二十的,剩下的又仔细折好,放回口袋。
巷子里的早点摊热气腾腾。他花三块钱买了两个包子,蹲在墙角快速吃完,然后朝公交站走去。
手腕上的红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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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贺知砚在晨跑。
贺家别墅的私人跑道沿着人工湖展开,一圈正好一公里。他穿着定制运动服,呼吸平稳,步伐规律。耳机里播放的是德语财经新闻,他每周要听三次,为明年可能的交换项目做准备。
跑到第三圈时,他看到了站在玻璃房前的母亲,沈静姝。
她穿着丝绸晨袍,手里端着一杯手冲咖啡,正和园艺师讨论那几株新到的日本红枫该怎么摆放。晨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优雅的侧影——四十五岁,看起来不到三十五,保养得极好,连皱眉的弧度都经过精心设计。
“知砚。”她叫住他,声音像她的名字一样,静而冷。
贺知砚停下脚步,摘下一边耳机。
“昨晚陈昊的生日聚会,”孟曼君抿了口咖啡,“我听张董的夫人说,你中途就离开了?”
“有点事。”
“什么事?”她问得很随意,但眼神锐利,“总不会是又去玩你那些‘小爱好’吧?”
贺知砚的呼吸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去年他一时兴起,资助了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站,被她知道后,称之为“廉价而无用的同情心”。
“没有。”他说,“只是累了。”
孟曼君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作品是否有瑕疵。良久,她微微点头:“记住你的身份。你父亲下个月要带你去见几位董事,这种时候,不能有任何……不得体的行为。”
“我知道。”
“还有,”她放下咖啡杯,“白家那位千金,白瑶,上周从英国回来了。她父亲和我们有个重要合作。周末马术课之后,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贺知砚看着母亲。她的脸在晨光中完美得不真实,像博物馆里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像——美丽,冰冷,没有温度。
“如果我不想见呢?”他听见自己问。
孟曼君笑了。那笑容很浅,很标准,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知砚,”她柔声说,语气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以为‘贺’这个姓,意味着什么?”
贺知砚沉默了。他知道答案——意味着特权,意味着资源,也意味着枷锁。意味着他的人生从出生起就被写好了剧本,而他只需要扮演好那个完美的主角。
“我明白了。”他说。
“很好。”孟曼君重新端起咖啡杯,“去换衣服吧,司机七点半准时出发。”
贺知砚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他听到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清晰地刺进耳膜:
“哦,对了。昨晚星空KTV的消费单我看过了。八百多的酒水,记在你的卡上。以后那种地方少去,太掉价。”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浴室里,热水从头顶淋下。贺知砚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昨晚的画面——昏暗的包厢,旋转的彩光,那个穿着白衬衫马甲的少年。他低着头,睫毛很长,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贺知砚自己都愣住了。他当然见过他,在学校,那个永远坐在最后一排的、安静得像不存在的转学生。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想说的是,那种眼神——平静,隐忍,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像困兽,又像即将燎原的星火。
和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和这个精致而乏味的世界格格不入。
贺知砚关掉水龙头,镜子里的人影被水汽模糊。他伸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看到自己眼睛里某种陌生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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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中学,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
林措坐在最后一排,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老师在讲台上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但他早就解出来了,现在在做自己买的竞赛题集。
前排有女生传纸条,不小心掉在地上,滚到他脚边。他捡起来,纸条没有封,一眼就能看到上面的内容:
“听说贺知砚周末要和白瑶约会!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表姐和白瑶一个马术俱乐部的,亲眼看见孟阿姨亲自安排的!”
后面还画了个心碎的表情。
林措把纸条递给前面的女生。女生红着脸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他点点头,继续做题。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落在他的草稿纸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形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安全。数学是公平的,只要遵循规则,就能得到答案。不像生活,充满了无解的难题。
下课铃响时,教室一下子喧闹起来。林措收起书本,准备去图书馆。刚站起来,就看见贺知砚从后门走了进来。
他不是一个人,身边围着三四个男生,正在讨论下午的篮球训练。他们堵在门口,林措不得不停下脚步,等他们先过。
贺知砚的声音很清晰:“……所以王教练的意思是,联防要更紧一点……”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
因为他看见了林措。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教室里嘈杂的声音仿佛一下子退得很远,阳光里漂浮的粉尘都凝固了。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
林措先移开了目光。他微微侧身,让出更宽的空间,然后低着头,快步从贺知砚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角香气。和他自己身上永远洗不掉的、城中村巷子里的霉味和油烟味,是两个世界的气息。
贺知砚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砚哥?怎么了?”旁边的男生问。
“……没什么。”贺知砚收回视线,“继续说吧,联防的事。”
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林措正穿过操场,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快,背挺得很直,像一根不肯弯曲的竹。
“对了砚哥,”另一个男生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听说你昨晚在星空,拉着一个服务生问是不是见过?可以啊,男女通吃?”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贺知砚脸上的表情淡了下去。他看向说话的男生,眼神很平静,却让对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很好笑吗?”他问,声音不大,却让周围一下子安静了。
“不、不是……我开玩笑的……”男生结巴起来。
贺知砚没再说什么,转身朝教室外走去。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敢跟上去。
图书馆里,林措在角落的位置坐下,翻开物理竞赛题集。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些复杂的力学分析、电磁场计算,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只有这样,他才能不去想早上母亲那种疯狂的眼神。
不去想口袋里那六十七块钱。
不去想手腕上已经消失、却仿佛还在发烫的红痕。
更不去想……刚才贺知砚看他的那个眼神。
那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疑惑,还有一种林措无法理解的……兴趣。像科学家发现了新的标本,像收藏家看见了稀有的藏品。
危险而诱人。
林措用力摇了摇头,把那些思绪甩开。他低头继续做题,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面。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从桌面移到他的手上。那只手很瘦,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标准得像个模范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手昨晚端过多重的托盘,洗过多少杯子,接过多少沾着酒气和欲望的小费。
“同学,”图书管理员走过来,小声说,“这本《高等物理竞赛精选》有人预约了,你得还回来。”
林措看了一眼时间,才意识到午休快结束了。他合上书,站起身:“我现在还。”
走向还书台时,他看见了贺知砚。
对方正站在哲学类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存在与虚无》。阳光从高处的小窗照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书页,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像个不真实的剪影。
林措的脚步顿了一秒,然后继续往前走。他把书放在还书台上,登记,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中,没有回头。
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下午的课很漫长。林措努力集中精神,但母亲早上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回响:
“如果我死了呢?保险金……能赔不少吧?”
他知道母亲不是真的想死。那是一种绝望到极点的自毁冲动,是一种扭曲的、用伤害自己来证明存在感的方式。就像她当年明知那个男人不会负责,还是执意要生下他——不是为了爱,是为了“证明”,证明自己被抛弃得有多彻底,证明自己有多“伟大”。
而林措,就是那个活生生的“证明”。
放学铃声响起时,他觉得自己像熬过了一场漫长的刑罚。
收拾书包时,班长又过来了:“林措,班主任让你放学去一趟办公室。”
“什么事?”
“不知道,但看起来挺急的。”
林措点点头。经过荣誉墙时,他看见贺知砚正在和几个老师说话。他们似乎在讨论即将到来的校庆活动,贺知砚是学生代表,要发言。
孟曼君也来了。她穿着一身香槟色套装,站在校长身边,笑容得体,举止优雅。校长正对着她说什么,她微微侧耳倾听,时不时点头,尽显上流社会女性的风范。
林措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想起早上在厨房,母亲那个疯狂的、灼热的眼神。同样是母亲,一个活在精致冰冷的玻璃罩里,一个困在发霉腐烂的阁楼中。
都是牢笼。
班主任的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凝重。
“林措,”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你妈妈今天上午来学校了。”
林措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来找我,说你的助学金申请有问题,要求重新审核。”班主任的语气很复杂,有同情,也有无奈,“她还说……如果学校不帮忙,她就去教育局,去媒体……”
林措的手指攥紧了书包带子。指节发白。
“我知道你家的情况,”班主任叹了口气,“但学校有学校的程序。而且你妈妈她……情绪不太稳定。在教务处说了很多……不太合适的话。”
“对不起。”林措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会跟她说。”
“还有,”班主任犹豫了一下,“她提到你晚上去KTV打工的事。林措,学校原则上不允许学生兼职到那么晚,尤其是……那种场所。”
林措抬起头:“老师,我需要钱。”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静,却让班主任哑口无言。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最后班主任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助学金的事,我会尽量帮你争取。但你也劝劝你妈妈,别再闹了。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谢谢老师。”
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暗了。秋日的黄昏很短,暮色像潮水一样迅速漫上来。
林措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着下面陆续离开的学生。他们笑着,闹着,讨论着今晚吃什么,周末去哪玩。
那么普通,那么奢侈。
风吹过来,很冷。他站了很久,直到整个校园几乎空无一人。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短信:“小措,房租最迟明晚。不是王叔不近人情,我也要过日子。”
林措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机,走下天台。
路过篮球场时,他看见贺知砚还在练球。偌大的球场只有他一个人,运球,起跳,投篮。动作标准而流畅,像一部精心设计的运动广告。
篮球进筐的声音在空旷的球场里回荡,一声,又一声。
林措没有停留。他走出校门,朝公交站走去。
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他坐在末班车里,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那些光在他的眼睛里明明灭灭,像即将熄灭的星火。
手腕上,那个看不见的印记又开始发烫。
烫得他几乎要以为,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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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林措的母亲赵惠,我其实前面有铺垫过,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就是说她像真正的“慈母”后续我会补充插叙一章林措的原生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