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深景

　　简景转学的消息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高三（七）班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真的假的？简景要转学？”
　　“听说是回苏州。”
　　“难怪最近他都没来上课……”
　　林桐深埋头在试卷堆里，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议论。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直到墨水晕开一片。
　　“林桐深，放学后帮我把这些作业本送到王老师办公室。”班长把一摞本子放在他桌上，打断了他的出神。
　　“好。”他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教室最后一排那个空座位。
　　已经第三天了。自从那个雪夜后，简景就没再来过学校。
　　放学后，林桐深抱着作业本往教师办公楼走去。走廊里冷冷清清，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卫生。
　　“王老师，这是今天的数学作业。”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王老师正在批改试卷，抬头看了他一眼，“放这儿吧。”
　　林桐深把作业本放在桌角，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王老师叫住他，“林桐深，最近状态调整得不错，成绩又回到年级前十了。继续保持。”
　　“谢谢老师。”
　　王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简景转学的事你知道了吧？”
　　林桐深心脏一跳：“听说了。”
　　“也好。”王老师叹了口气，“对他对你都好。高三最后几个月，不能分心。你要知道，你现在每多一分，将来选择就多一个。”
　　林桐深低下头：“我明白。”
　　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月的寒风刺骨，他拉紧校服外套，却还是感觉冷。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简景发来的短信：“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最后一面。”
　　短短几个字，林桐深却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
　　第二天是周六，林桐深以去图书馆为借口出了门。母亲往他书包里塞了个苹果和一瓶牛奶，叮嘱他早点回来。
　　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老地方。废弃图书馆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更加破败，台阶上的积雪已经融化，留下一片片水渍。
　　简景准时出现，背着一个黑色背包，看起来像是要去远行。
　　“你来了。”他在林桐深身边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纸袋，“给你带了生煎，还是热的。”
　　“谢谢。”林桐深接过纸袋，却没什么胃口。
　　“手续都办完了。”简景说得很平静，“下周一就不来了。”
　　“这么快……”
　　“嗯。”简景咬了一口生煎，汁水溅出来，他用手背擦掉，“苏州那边学校已经联系好了，我爸的朋友帮忙弄的。”
　　两人沉默地吃着东西。阳光虽然明媚，却没什么温度。
　　“这个给你。”吃完后，简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我整理的数学和物理笔记，还有我自创的那些解题方法。高考应该用得上。”
　　林桐深接过笔记本，封面上是简景熟悉的字迹：“给桐深”。
　　“还有这个。”简景又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我在苏州的地址和电话。虽然……可能没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林桐深抓紧纸条，像是怕它被风吹走，“我会联系的。”
　　简景看着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吗，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高一的化学实验课上。你打碎了一个烧杯，脸一下子全白了，像是世界末日一样。我当时就想，这人真有意思，一个烧杯而已，至于吗？”
　　林桐深脸红了：“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简景说，“后来我发现，你总是这样。一点小事就紧张得不行，好像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你身上。我就想，要是有人能帮你分担一点就好了。”
　　“所以你……”
　　“所以我故意找你麻烦，借你的作业‘参考’，课间没事就凑过来。”简景笑了，“很幼稚吧？”
　　林桐深摇摇头，眼眶发热：“谢谢你。”
　　“别谢我。”简景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教学楼，“其实我很自私。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知道你害怕什么，但我还是……”
　　“还是什么？”
　　简景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直视他：“还是想要靠近你。即使知道这可能会让你更害怕，会让你陷入困境，但我还是控制不住。”
　　阳光照在他脸上，林桐深能看见他瞳孔里细碎的光。
　　“我不怕了。”林桐深听见自己说，“简景，我真的不怕了。”
　　简景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下去：“可是我要走了。”
　　“又不是永别。”林桐深说，“苏州离镇江不远，高铁只要一个多小时。”
　　“但高三……”简景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高三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每一天都宝贵。异地，加上高考的压力，什么感情都可能被消磨殆尽。
　　“我们可以写信。”林桐深突然说，“就像以前那样，用最古老的方式。不用每天联系，一周一次，或者两周一次。就说说近况，说说学习。”
　　简景愣住了：“写信？”
　　“嗯。”林桐深点头，“这样不会太分心，但也不会断了联系。等高考结束……”
　　他没有说完，但简景懂了。
　　“好。”简景说，“那就写信。你写第一封。”
　　“嗯。”
　　两人又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简景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我该走了。明天要收拾行李。”
　　林桐深也站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
　　“简景，”林桐深突然叫住他，“你知道李煜那首词的后半句吗？”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简景轻声背诵。
　　林桐深点点头：“以前我只感受到前半句的孤独，但现在……我明白了后半句的滋味。”
　　简景看着他，突然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这个触碰短暂得像幻觉，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别怕，桐深。”他说，“无论在哪里，我都是你的坐标。”
　　然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林桐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中的笔记本和纸条变得千斤重。
　　周一，简景的座位正式空了。班主任简单宣布了他转学的消息，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毕竟，在高三，没有什么比即将到来的模拟考更重要。
　　林桐深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早起，上学，听课，做题，晚自习，回家。唯一不同的是，他开始写信。
　　第一封信他写了三遍才满意。没有说太多感性的话，只是简单描述了一周的学习生活，问了问简景在新学校的情况。他把信投进邮筒时，手心都在冒汗。
　　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简景的字迹有些潦草，但内容很详细。他说苏州的学校很大，同学都很用功，老师讲课的方式和一中不太一样。信的末尾，他写：“这里也有梧桐树，但不如镇江的好看。”
　　林桐深把信看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折好，放进一个铁盒里。
　　二月，春节到了。高三只放了五天假，但已经是难得的喘息。除夕夜，林桐深给简景发了条短信：“新年快乐。”
　　简景几乎秒回：“新年快乐。在看烟花吗？”
　　“没有，在做题。”“我也是。”
　　林桐深看着手机屏幕，突然笑了。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他们在不同的城市，做着同样的事情。这感觉奇妙地安慰了他。
　　三月初，一模考试来了。林桐深考了年级第五，创下了他个人的最好成绩。王老师在班上表扬了他，但他最想告诉的人是简景。
　　他在信里写了这个消息，三天后收到了回信。简景说自己在苏州的第一次模拟考只排到年级一百多名，但已经比刚来时进步了三十名。信的末尾，他写：“你真厉害，但别太累了。”
　　林桐深把这句话剪下来，贴在了笔袋内侧。
　　四月，镇江的樱花开了。校园里那几棵樱花树成了高三学生唯一能感受到春天的地方。
　　林桐深站在树下，看着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突然想起了简景。他们从没一起看过樱花。
　　那天晚上，他在信里夹了一片干樱花，写道：“我们学校的樱花开了，很美。不知道苏州的樱花怎么样。”
　　简景的回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苏州大学的樱花大道。照片背面写：“拍得不好，实际更好看。明年带你看真的。”
　　“明年”。这个词让林桐深心跳加速。明年，高考结束，他们将拥有一个没有倒计牌的夏天。
　　五月的二模，林桐深稳在了年级前十。简景在信里说，他考进了年级前八十。“进步很慢，但我在努力。”他写道。
　　林桐深回信：“慢慢来，我在前面等你。”
　　进入六月，气氛越来越紧张。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个位数，教室里开始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学校怕学生生病，每天消毒。最后一封信，林桐深写得很短：“后天就高考了，加油。考完见。”
　　他收到简景的回信，同样简短：“你也是。考完第一件事，我去找你。”
　　下午，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林桐深走出考场时，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校园里已经沸腾了。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把试卷抛向天空。三年的压力在这一刻释放，空气中弥漫着解脱的气息。
　　林桐深慢慢走回教室，收拾自己的东西。书本和试卷堆了整整三大箱，他一本也舍不得扔。
　　“林桐深！”班长叫住他，“今晚班级聚餐，你来吗？”
　　“我……”林桐深犹豫了一下，“可能去不了，我有事。”
　　“哦，那好吧。”班长理解地点点头，“那毕业典礼见。”
　　林桐深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时，手机响了。是简景。
　　“考完了？”简景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
　　“嗯。你呢？”
　　“刚出考场。”简景顿了顿，“我在镇江。”
　　林桐深愣住了：“什么？”
　　“我说，我在镇江。一中门口。”简景笑了，“你说考完见的，我等不及了。”
　　林桐深几乎是跑着冲回学校门口的。夕阳下，简景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比之前长了一些。
　　他们隔着几米远对视，然后简景张开手臂。
　　林桐深没有犹豫，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周围有同学经过，投来惊讶的目光，但他不在乎了。三年的克制和隐藏，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做到了。”林桐深在他耳边说，“我没有害怕。”
　　“我知道。”简景轻声回应，“我一直都知道。”
　　他们分开时，眼眶都有些红。简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毕业礼物。”
　　林桐深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指南针，背面刻着：“你的坐标”。
　　“这样无论你在哪里，都不会迷路。”简景说。
　　林桐深握紧指南针，笑了：“我已经找到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像是再也分不开。
　　远处的教学楼静静矗立，见证了一届又一届的青春与离别。但在这个六月，对林桐深和简景而言，结束即是开始。
　　世界的洪流依然奔涌向前，但他们已握紧彼此的坐标，不再惧怕任何方向的漂泊。
　　“接下来去哪？”简景问。
　　“不知道。”林桐深说，“但我们可以一起想。”
　　他们并肩走向街道，融入放学的人流中。前方是未知的夏天，是即将展开的大学生活，是无数个需要共同面对的选择。
　　但有一样东西是确定的：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不会再孤独。
　　因为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他们已经成为了彼此唯一不变的坐标。
　　—月—日，11:32，晴
　　哪有人会送人指南针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