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碎最后的星海

作者:渐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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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人麻木


      第二天清晨,尖锐的起床铃毫无预兆地刺破校园的寂静,像一根细针,扎破了笼罩整夜的沉郁。

      宋语是被下铺翻身的响动惊醒的,睁开眼时,宿舍里另外三个女孩已经动作迟缓地起身,校服穿得歪歪扭扭,脸上带着没睡醒的茫然,彼此间没有一句交谈。宋语慢吞吞地坐起来,手腕上的疤痕被衣袖遮住,却依旧能感觉到皮肤下隐隐的痒意,那是伤口在愈合,也是绝望在疯长。

      她跟着人流往食堂走,脚下的水泥地坑坑洼洼,风卷着枯草碎屑扑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食堂是一栋低矮的平房,门楣上的红漆掉了大半,玻璃蒙着一层灰,远远望去,像一座被遗忘的仓库。

      里面的人不算多,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几张长桌旁,每个人都低着头,自顾自地扒拉着餐盘里的东西,没有一点声响。宋语走到窗口,打饭的阿姨面无表情地递给她一个餐盘,里面是一碗温热的白粥,一碟切成小块的酱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而餐盘的一角,静静躺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盒。

      宋语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目光落在药盒上,眼底的荒芜又浓了几分。她太熟悉这东西了——精神病院里,每天定时定量发放,吞下去之后,会带来昏昏沉沉的困倦,像被一层厚厚的棉花裹住,意识模糊,连痛苦都变得迟钝。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药盒推到餐盘边缘,没有碰。白粥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盯着粥里自己的倒影,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邻桌传来轻微的响动,宋语下意识地抬眼,看见江何煦端着餐盘坐在斜对面。他的餐盘里,同样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药盒,他看都没看,只是拿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动作缓慢而机械,怀里还抱着昨天那本封面磨损的数学竞赛题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江何煦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淡淡的、带着冷冽的漠然,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宋语迅速低下头,端起粥碗,却没什么胃口,只舀了一勺,勉强送进嘴里,寡淡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

      就在这时,巡视的老师走了过来,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语气却不容置喙:“同学们,记得先吃药再吃饭,这是医嘱,对大家的恢复有好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食堂。原本安静的食堂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几乎所有人都伸手拿起了自己的药盒,熟练地拧开盖子,将里面的药片倒在手心,就着温水吞了下去。

      宋语攥紧了手里的勺子,指节泛白。她看着面前的药盒,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她不想再被药物控制,不想再陷入那种昏沉的境地,不想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安排着“恢复”。

      老师的脚步停在了她的桌前,目光落在她没动的药盒上,笑容依旧温和:“这位同学,怎么不吃药?是身体不舒服吗?”

      宋语的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有好奇,有麻木,还有和她一样的抗拒。

      斜对面的江何煦,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正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探究,只是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仿佛在说:“反抗又有什么用?”

      宋语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她终于还是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药盒。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外壳,她深吸一口气,拧开盖子,将里面的药片倒在了手心。

      药片很小,白色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仰头,将药片吞了下去,没有喝水,任由那股苦涩在喉咙里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心底。

      老师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下一桌。

      食堂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宋语放下药盒,看着面前的白粥,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她猛地站起身,不顾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快步朝着食堂外跑去。

      冷风灌进喉咙,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扶着门口的梧桐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语以为是老师,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可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她回过头,看见江何煦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本数学竞赛题集,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盛着深秋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共鸣。

      宋语的动作顿住,指尖还沾着唇角的水渍。她实在不理解江何煦为什么要跟出来,明明两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心底翻涌的疲惫让她连探究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她只是抬手,胡乱擦了擦嘴唇,转身就想走。

      这时,江何煦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语调里没有半分温度,像淬了冰:“你吐了也没用,他们会抽血检查。”

      宋语的脊背瞬间绷成一张弓,垂在身侧的手指狠狠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她当然知道这规则,精神病院里无数次的抽血化验、药物强制投喂,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刚才的呕吐不过是本能的反抗,被他轻飘飘一句话戳破,连最后一点逃避的余地都被掐灭了。

      她没回头,也没搭话,只是猛地转身,脚步踉跄着朝着操场的方向走。鞋底碾过枯黄的草茎,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她此刻被搅乱的心跳。

      风卷着深秋的寒意扑在脸上,操场的铁丝网在灰蒙的天光下泛着冷光,像一道冰冷的囚笼。宋语走到那棵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去,将脸埋进膝盖,手腕上的纱布蹭过布料,痒意混着隐痛,让她鼻尖发酸。

      她以为江何煦会就此离开,可身后的脚步声却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宋语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抬头。直到一片阴影落下来,遮住了她头顶的光,她才听见江何煦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调子,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平缓:“这树的根扎得深,坐在这里,风会小些。”

      宋语依旧没动,只是将膝盖抱得更紧了些。风穿过槐树枝桠的呜咽声里,她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是他那本数学竞赛题集,一页页被风吹开,又被他用指尖按下去,动作重复而机械。

      两人之间没有再说话,空旷的操场里,只有风声和纸张的轻响,还有彼此间,那层未曾说破的、同病相怜的沉默。

      宋语就那样侧着头,目光落在他怀里的数学竞赛题集上,封面上印着的“高二”字样被风掀起的书页半遮半掩,却依旧清晰。沉默了许久,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轻飘飘的,像被风一吹就散:“为什么一直抱着这个,高二的。”

      江何煦翻书的手指顿住,抬眼看向她。阳光透过槐树枝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的光斑里,他的眼神依旧淡漠,只是那层冷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丝极细的缝。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书,指尖摩挲着封面磨得起毛的边缘,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没什么,习惯了。”

      “习惯?”宋语轻轻重复这两个字,眼底掠过一丝嘲讽,“抱着一本过期的书,算什么习惯。”

      她太懂这种执念了,就像她攥着那本泛黄的童话书,就像她一次次试图用刀锋结束一切,不过是抓住些什么,来对抗心底的空洞。

      江何煦没反驳,只是将书合上,抱得更紧了些,像是护住什么珍贵的东西,又像是在掩藏什么。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脊上的一道划痕,那是道很深的印子,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出来的。

      “总比抱着什么都没有的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被风声裹着,传到宋语耳朵里时,模糊又沉闷。

      宋语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就没再追问。这座校园里的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道不敢碰的疤,她何必去揭别人的伤口,毕竟自己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渗着血。

      她重新转回头,望向操场尽头的铁丝网,那里缠着干枯的藤蔓,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极了他们这些人,看似活着,却早已没了根。

      风又大了些,槐树叶簌簌地落,飘在两人之间,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她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树干的纹路,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你……”话音顿住,风卷着槐树叶掠过,拖出一截短暂的空白,她才接着问,“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江何煦的指尖还抵在题集的扉页上,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便签,写着高二某次竞赛的日期。他听见她的问题,眼帘微垂,声音淡得像浮在空气里的尘埃:“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

      那是江何煦从教学楼顶被拦下来的第三个月,也是他被送进这所特殊学校的开始。从那天起,他的时间就停在了高二,再也没往前走过一步。这本数学竞赛题集,成了他与那个尚未崩塌的自己,唯一的联结。

      宋语的心跳微顿,她没再追问细节,只是看着操场铁丝网外的田野,那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像极了他们被掏空的日子。“我来这里,才二天。”她轻声说,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江何煦抬眼瞥了她一下,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纱布上,没说话。只是将怀里的题集又拢了拢,书页间的演算纸被压得更紧,那些写满公式的纸页,像是他试图抓住的、唯一没被这场“病”吞噬的东西。

      风穿过枝桠的声响更密了,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沉默,却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疏离的僵持,反而多了点说不清的、同频的沉郁。

      风还在枝桠间绕着圈,带着深秋的凉意往人骨头缝里钻。就在这时,一阵短促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操场的寂静,和清晨的起床铃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江何煦的指尖猛地收紧,捏得泛黄的题集纸页发出细微的脆响。他抬眼望向教学楼的方向,眼底那点转瞬即逝的波动,又被漠然彻底覆盖。

      “打针的时间到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宋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打针两个字,比吃药更让她恐惧。她想起精神病院里那个单独的注射室,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冰冷的针头扎进皮肤时的痛感,还有药物推进血管后,那种迅速蔓延全身的昏沉乏力。

      “在……在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下意识地攥住了衣角。

      “教学楼后面,最西边的那间小屋。”江何煦合上书,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角的草屑,“单独的房间,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出来。”

      他的话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宋语的后背漫上一层寒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着教学楼走,没有说话。风卷着落叶跟在身后,踩上去沙沙作响。转过教学楼的拐角,果然看见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门是厚重的铁门,上面挂着一块褪色的牌子,写着治疗室。

      门口已经站了几个学生,都低着头,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和宋语一样的抗拒与恐惧。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几支吸好药液的注射器,针头在天光下闪着冷光。她抬眼扫了一圈,声音平淡无波:“下一个。”

      排在最前面的男生浑身一颤,却还是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像一只被推上砧板的羔羊。铁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声响。

      宋语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胃里一阵翻涌。

      江何煦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铁门上,眼神晦暗不明。他忽然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话音刚落,铁门再次打开,刚才进去的男生脚步虚浮地走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白,眼神空洞得像没有灵魂的木偶。

      护士的目光落在了宋语身上:“下一个,进来。”

      宋语的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刀尖上。她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推开门的瞬间,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紧。

      治疗室很小,白墙白床,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冷硬的死寂。护士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坐下,挽袖子。”

      宋语依言照做,校服的衣袖被拉到手肘,手腕上的纱布露了出来,那道狰狞的疤痕还未完全愈合。护士的目光扫过,没有半分波澜,只是熟练地拿出棉签蘸了碘伏,擦过她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尖锐的痛感传来,宋语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可比起皮肉的疼,心底翻涌的钝痛才更磨人——她想起父母含泪的眼睛,想起精神病院里日复一日的循环,想起江何煦抱着那本高二题集时的漠然眼神,想起自己一次次试图逃离,却又一次次被拽回这无望的牢笼。

      药液缓慢地推进血管,带着一股冰冷的滞涩感,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宋语的视线渐渐模糊,她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灯管,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只有心底的绝望,像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溺毙。

      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针管刺破皮肤的刹那,而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连放弃生命的权利,都握不住。

      护士拔了针,用棉签按住针孔,冷冷道:“按住,五分钟后再走。”

      宋语没有应声,只是垂着头,看着那片迅速泛红的皮肤,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温热的,却烫不醒这具早已麻木的躯壳。

      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直到指尖的力气快要散尽,才缓缓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卷着落叶打在脸上,生疼。

      宋语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云层厚重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这人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没有尽头的囚笼。

      而她,是困在笼中,连挣扎都觉得疲惫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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