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知我意

作者:陈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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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


      校庆典礼在操场上举行。
      红色横幅在秋风中翻飞,上面写着“溪县二中七十周年校庆”。学生们搬来塑料凳,一排排坐得整整齐齐,校领导在主席台上讲话,声音通过劣质音响传出来,嗡嗡作响。
      周祺被安排坐在前排嘉宾席。他侧身对宋知意做了个口型:“一会儿聊。”
      宋知意点头,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本该去采访其他校友,此刻却有些走神。操场边的梧桐树还是老样子,只是粗壮了许多。她记得高三那年,总爱在树下背政治题,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书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下面有请优秀校友代表,省社会科学院青年学者周祺发言!”
      掌声响起来。宋知意抬眼,看见周祺走上台。白衬衫在秋日阳光下有些晃眼,他调整了一下话筒高度,动作从容。
      “各位老师、同学,下午好。”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比刚才近在耳边时多了几分沉稳,“接到演讲邀请时,我在想,我能讲什么?‘小县城青年的突围之路’——这个题目很大,但我的路其实很简单:读书,考出去,再走回来。”
      操场上安静下来。
      “我是在二中读的高中。”周祺继续说,目光扫过台下,“那时学校条件比现在差得多,冬天教室漏风,夏天没有空调。但我们有一群老师,他们会晚上留在办公室,等学生来问问题;有一个图书馆,虽然书不多,但总有人在那里待到闭馆铃声响起。”
      宋知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我想起一个同学。”周祺顿了顿,“她总是第一个到图书馆,最后一个走。有一次下暴雨,图书馆停电,她就在蜡烛光下做完了一套数学卷子。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她说……”
      他停住了。
      宋知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说,她得跑得比别人快一点,才能留在起跑线上。”周祺的声音低了些,“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今天我想说,起跑线从来不是固定的,风会吹着你往前,只要你愿意睁开眼睛看路。”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热烈。
      宋知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纹路错综复杂,像某种神秘的路线图。她忽然想起外婆的手——那双布满老茧、裂口,却能稳稳抱住她的手。
      1996年·春
      知意在外婆家的第一个春天,是从一场高烧开始的。
      她满六个月时,染了风寒,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外婆整夜没睡,用温水一遍遍给她擦身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
      “不怕,不怕,外婆在。”
      天快亮时,烧终于退了。知意睁开眼睛,看见外婆满是血丝的眼睛,还有窗外朦朦亮的天光。院里的桃花开了几朵,粉粉的,在晨风中颤抖。
      外婆笑了,皱纹堆在一起:“我们知意挺过来了。”
      春天真正到来时,知意已经能坐起来了。外婆用旧衣服给她缝了个垫子,放在堂屋门口。她就坐在那儿,看院子里的世界。
      表哥陈树比她大四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他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一看看半天,然后跑过来戳知意的脸:“妹妹,蚂蚁在搬东西!”
      知意挥着小手,“啊”了一声。
      表姐知夏也常来。母亲陈玉娟每月会带知夏回娘家住两天,每次来都偷偷塞给外婆一些钱,被外婆推回去:“留着给知夏买衣服,孩子长得快。”
      知夏已经四岁了,懂事得让人心疼。她会安静地坐在知意旁边,给妹妹摇拨浪鼓,或者念外婆教的童谣:“月亮粑粑,肚里坐个爹爹……”
      知意咯咯笑,口水流到围兜上。
      最快乐的是摘花的时候。后山有一片野花坡,春天一来,紫云英、蒲公英、雏菊开得漫山遍野。外婆背着竹篓,一手牵着知夏,一手抱着知意,陈树在前面疯跑。
      “慢点!别摔着!”外婆喊。
      陈树哪里听得进去,已经一头扎进花海里。
      外婆把知意放在草地上,教知夏摘紫云英:“要挑刚开的,嫩的,猪才爱吃。”
      那些花不是给人摘的,是给猪摘的。但外婆总会留下几朵最漂亮的,编成小花环,戴在知意和知夏头上。知意伸手抓,抓不到,急得哼哼。外婆就摘一朵蒲公英,放在她手心。
      “吹,知意,吹吹看。”
      知意不懂,小手一握,蒲公英碎了,白色绒毛沾了满手。
      外婆大笑,皱纹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那个春天,知意学会了爬。开始是在堂屋里,后来胆子大了,往院子里爬。外婆在厨房做饭,一不留神,她就爬到鸡窝边去了。老母鸡护崽,啄了她手指一下。
      知意“哇”地哭了。
      外婆举着锅铲冲出来,赶走母鸡,抱起她,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不疼不疼,外婆吹吹。”
      其实不怎么疼,但知意哭得更凶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外婆身上有油烟味,有阳光味,有一种让她安心的、实实在在的温度。
      傍晚,母亲要带知夏回去了。知夏抱着知意不肯松手,眼泪汪汪的。陈玉娟蹲下来,亲了亲知意的脸颊:“下个月妈妈再来看你。”
      知意不懂什么叫“下个月”,只感觉到姐姐的眼泪滴在自己脸上,咸咸的。
      外婆抱着她送到村口。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大的,一个小的。知夏一步三回头,直到转弯看不见了。
      外婆站在原地很久,晚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
      “我们回家。”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夜里,知意睡在外婆身边。老人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哼着那首永远哼不完的歌。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银白。
      知意睁着眼睛看那块光,看灰尘在光里跳舞。
      她还不懂什么叫命运,不懂为什么自己在这里而不是在父母身边。但她知道外婆的怀抱很暖,知道院子里的鸡早晨会打鸣,知道表哥会偷偷给她塞糖——虽然每次都粘糊糊地化在口袋里。
      这就够了。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知意满十个月了。外婆开始教她认东西。
      “这是树。”外婆指着院里的枣树。
      “这是花。”指着墙角的月季。
      “这是知意。”外婆把她抱到模糊的镜子前,指着镜子里的小人儿。
      知意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看外婆,忽然笑了。她伸出小手,拍在镜面上,正好拍中自己的影子。
      外婆也笑了,眼眶却有点红。
      “我们知意要长大了。”她喃喃地说,把脸贴在孩子柔软的发顶。
      院子里,枣树新长的叶子在春风里沙沙响。陈树从外面跑进来,满身是泥,手里抓着一只蝌蚪:“外婆你看!河里好多这个!”
      “快放回去,长大变成青蛙咬你!”
      “我不怕!青蛙是益虫!”
      吵吵嚷嚷的声音填满了小小的院子。知意在外婆怀里扭动身子,朝着表哥的方向伸手,“咿呀”地叫。
      陈树跑过来,把装着蝌蚪的玻璃瓶给她看。蝌蚪在里面慌张地游动,黑黑的一小点。
      “妹妹,这是小蝌蚪。”陈树认真地说,“它们会长大,变成青蛙。”
      知意不懂,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春天最后的光。
      ---
      “宋知意?”
      现实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周祺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台,正站在她面前,微微弯腰看着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宋知意眨了眨眼,操场、横幅、人群重新清晰起来。“没什么。”她站起身,“讲得很好。”
      “场面话。”周祺笑了笑,“其实很紧张,手心都是汗。”
      他伸出手,果然掌心有潮湿的痕迹。宋知意愣了一下,这个动作太自然,自然到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走吧。”周祺收回手,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图书馆。”他说,“我想看看,还有没有人在蜡烛光下做数学题。”
      宋知意的心又轻轻晃了一下。
      他们穿过操场,经过那排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风一吹,簌簌地落。一片叶子正好落在宋知意肩上,她抬手拂去,指尖触到叶片脆硬的质感。
      “你刚才说的那个同学,”她忽然开口,“后来怎么样了?”
      周祺脚步顿了顿。
      “她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去了更大的城市。”他声音平静,“但我觉得,她可能一直没忘记那个需要跑得比别人快的自己。”
      图书馆在校园最深处,一栋三层的老楼,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秋天里红黄交错,像一幅浓烈的油画。门开着,里面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声音。
      周祺轻车熟路地走上二楼,推开一间阅览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桌椅还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漆面斑驳。阳光从高高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这里没变。”周祺说,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我高三常坐这儿。”
      宋知意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的目光落在第三排靠墙的位置——那里曾经是她的固定座位。每天晚饭后到晚自习前,她会在这里待一个小时,做数学题,背英语单词,或者只是发呆。
      有一次,她真的在这里点过蜡烛。
      那是高二的冬天,电路检修,全校停电。住宿生都回宿舍了,她不想回去——宿舍里八个人,太吵——就买了根蜡烛,继续在这里写作业。
      火焰跳动着,在墙上投下巨大的、摇晃的影子。
      她写到一道数学压轴题,卡住了。一遍遍演算,一遍遍错。焦虑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淹过喉咙。她想起五年级那个数学老师的话:“你还哭?多大人了?”
      她没有哭。她只是放下笔,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她对面坐下。她抬起头,是个不认识的男生,大概也是高三的,也点了根蜡烛,在背政治。
      两人隔着两张桌子,各自守着一点微弱的光,谁也没说话。
      那晚她最后解出了那道题。走出图书馆时,雪已经下大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她踩上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个男生跟在她后面出来,走了一段路,忽然说:“你数学很好。”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他。雪光里看不清脸,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看见你最后写出的答案。”男生说,“是对的。”
      她不知道说什么,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走了。
      现在想来,那个男生会不会是……
      “你高三那年,是不是在这里点过蜡烛?”周祺的声音突然响起。
      宋知意猛地回过神。
      他坐在窗边的光影里,侧脸被阳光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冬天,电路检修,你一个人在。”
      “你怎么知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周祺转过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因为那天我也在。坐在你对面。”
      时间静止了一瞬。
      灰尘还在光柱里旋转,缓慢地,永恒地。远处隐约传来校庆活动的音乐声,欢快的,喧闹的,但都被这间阅览室的寂静隔绝在外。
      宋知意终于走进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划痕和涂鸦都还在。
      “你当时在背政治。”她说。
      周祺笑了:“你还记得。”
      “记得。”她轻轻地说,“但我不记得你的脸。”
      “正常。蜡烛光太暗了。”周祺靠向椅背,“但我记得你的脸——特别认真,皱着眉头,像在跟数学题拼命。”
      宋知意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划痕。有一条很深的刻痕,像是用圆规刻的,已经有些年头了。
      “你最后解出来了。”周祺继续说,“我看到你放下笔,松了口气的样子。”
      “然后你跟我说,我数学很好。”
      “你还记得?”这次轮到周祺惊讶了。
      宋知意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记得。但我不知道是你。”
      四目相对。
      窗外的风吹进来,翻动了桌上不知谁留下的草稿纸。哗啦一声轻响。
      “宋知意。”周祺忽然叫她的全名,很认真,“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那个需要跑得比别人快,才能留在起跑线上的你——”他顿了顿,“现在跑到了哪里?”
      宋知意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向窗外,看向更远的地方。越过学校的围墙,越过县城低矮的楼房,看向二十年前那个开满紫云英的山坡,看向外婆抱着她站在村口的黄昏。
      然后她转回头,看着周祺,很轻地笑了笑。
      “还在跑。”她说,“但不再是为了留在起跑线上。”
      “那是为了什么?”
      阳光移了一寸,正好照在她眼睛上。她眯起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影子。
      “为了看看,终点到底有什么。”
      周祺看了她很久,然后也笑了。不是礼貌的、客套的笑,是真正从眼睛里漾出来的笑意。
      “那,”他说,“我能跟你一起跑吗?”
      风更大了,吹得满山的树叶都在响。而在这个陈旧安静的阅览室里,时间仿佛倒流,又仿佛加速,最后定格在这一刻——两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坐在他们十六岁时坐过的位置上,问着一个关于奔跑的问题。
      宋知意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窗。秋风浩浩荡荡地涌进来,吹散了阅览室里沉积的旧纸味,带来了外面世界鲜活的气息。
      “你闻到了吗?”她背对着他说。
      “什么?”
      “秋天的味道。”宋知意闭上眼睛,“像烧秸秆的烟,像熟透的柿子,像……像很多年前外婆家院子里,那棵枣树落叶的味道。”
      周祺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
      “我闻到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图书馆旧书的味道,粉笔灰的味道,还有……少年时汗水的味道。”
      宋知意睁开眼睛看他。
      他也睁开眼睛,眼神清澈,映着窗外高远的秋空。
      “走吧。”周祺说,“校庆要结束了。你还要采访对吧?”
      “嗯。”
      他们一起走出阅览室,走下咯吱作响的木楼梯,重新回到阳光里。操场上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学生们搬着凳子回教室,喧哗声像潮水退去。
      在校门口分别时,周祺拿出手机:“留个联系方式?下次……聊聊怎么一起跑?”
      宋知意接过手机,输入自己的号码。屏幕的光映着她的指尖,微微发亮。
      “周祺。”输完后,她忽然说。
      “嗯?”
      “那个蜡烛光的晚上,你为什么会留在图书馆?”
      周祺沉默了几秒。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伸手理了理。
      “因为那天,”他慢慢地说,“我也需要一点光。”
      说完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白衬衫的背影在秋日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拐角。
      宋知意站在原地,摸出手机,看着新存的那个号码。联系人姓名是简单的两个字:周祺。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秋天,外婆教她认字。
      “这是‘人’。”外婆用树枝在泥地上划。
      “这是‘口’。”
      “这是‘心’。”
      小小的知意蹲在旁边,看得认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地上的字迹。外婆就重新写,一遍又一遍。
      最后外婆写了三个字,连在一起。
      “这念什么?”小知意问。
      外婆摸着她的头,声音温柔得像梦。
      “念‘回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新消息提醒。宋知意点开,是周祺发来的:
      “对了,你采访需要素材的话,我认识几个校友,可以介绍给你。”
      她看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然后她打字回复:“好。谢谢。”
      发送。
      抬起头,秋日天空高远湛蓝,一行大雁正往南飞。风吹过,满城的梧桐叶都在响,哗啦啦,哗啦啦,像在唱一首古老的、关于成长与离别的歌。
      宋知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秋天的味道。
      她忽然很想念外婆。
      想念那个会在春天给她编花环,会在夏天给她买冰棒,会在秋天教她认落叶,会在冬天抱着她看雪的老人。
      想念那个对全世界说“我养”的老人。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号码。响了三声,接通了。
      “外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是我,知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然后传来外婆带着笑的声音,依旧温暖,依旧有力:
      “哎,我们知意啊。吃饭了没?”
      那一刻,宋知意忽然明白了。
      无论她跑得多远,跑得多快,总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永远在起点等着她。
      等着她回家。
      (第二章完)
      ---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展开了童年线,也推进了重逢后的感情线。下一章会进入夏天——吃冰棒、淋雨,以及那个关键的“猪栏事件”。外婆的爱不是溺爱,而是有原则的守护,那个事件会展现这一点。周祺的“蜡烛光”伏笔在这里回收了,但两人之间还有很多故事待展开。谢谢你们陪知意走过这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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