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青山

作者: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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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 章


      上午第三节是美术课,桑允教孩子们画自己的家。大部分画的是木楼、炊烟、山和梯田。只有一个叫小岩的男孩,画了一片黑色森林,中间用橙色蜡笔涂了一团乱线。

      “这是什么呀?”桑允蹲在他桌边轻声问。

      小岩低着头不说话。前排的女孩抢答:“他画后山的火!去年烧了好大一片,杨叔叔他们都去救火了!”

      桑允仔细看那团橙色,确实像火焰。她摸摸小岩的头,“现在山又绿了,对不对?”
      男孩这才点头,小声说:“杨叔叔说,树还会长出来。”

      午休时,桑允去了学校后面的小山坡。那里能看到大半个镇子,青瓦屋顶错落有致,远处是层叠的梯田。林业站的白色小楼立在镇西头,楼前停着一辆绿色皮卡。

      她拍了张照片,犹豫片刻,发给了林晴晴:“这就是他现在工作的地方。”

      林晴晴秒回:“看上去比我爸高尔夫球场的管理处还简陋。他真在那儿待了三年?”

      桑允没有回复。她看见皮卡车门打开,一个穿制服的身影走出来,距离太远,虽然面目模糊,但那走路的姿态,肩背挺直,步伐稳健,她认得。

      他走到车后厢,搬出几个纸箱。有个穿同样制服的年轻人跑过来帮忙,两人交谈了几句。杨琛似乎在交代什么,年轻人点头,然后他拍了拍对方肩膀。

      “桑老师?”身后传来声音。

      她转身,是昨天问起豹子的小男孩,抱着个饭盒。“阿妈让我给你送腌菜。”孩子递过玻璃罐,里面是紫红色的酸萝卜。
      “谢谢。”桑允接过,“你叫什么名字?”

      “阿木。”孩子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杨叔叔说你是大城市来的老师,懂得多。”

      桑允蹲下身与他平视:“杨叔叔经常来学校吗?”

      “嗯!他给我们修过篮球架,还带受伤的小鸟来给我们看。”阿木眼睛发亮,“上周他还在后山救了只小鹿,被铁丝网缠住了。他说不能碰,小鹿妈妈会不要它,就用树枝慢慢弄开的。”

      桑允想象那个画面,黄昏的山林,杨琛蹲在地上,专注地解开铁丝,制服沾了泥土,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桑老师,”阿木忽然压低声音,“杨叔叔昨天看到你,回去时摩托骑得特别慢。阿爸说他肯定有心事。”

      孩子说完就跑下山坡,留下桑允怔在原地。

      下午的音乐课,她教孩子们唱《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童声清越,飘出窗外。唱到“问君此去几时来”时,她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山坡。

      那里空无一人。

      放学铃响,孩子们蜂拥而出。桑允收拾教案时,老校长探头进来:“桑老师,县里领导明天才来,你可以轻松一下。对了,镇上今晚有集市,很热闹,可以去看看。”

      她回到宿舍,换了条浅蓝色的棉布裙,仍然是朴素的款式,但比白天上课穿的更合身一些。

      镜子里的人,皮肤在上海捂出的白皙还未被高原阳光侵袭,眉眼间却已经有了些许不同。

      集市沿镇中心的主街展开。摊贩吆喝着,空气里混杂着烤豆腐、香料和新鲜草药的味道。桑允慢慢走着,给林晴晴拍了几张小吃的照片。

      “你别光拍,尝尝啊!”林晴晴发语音,“那个烤乳扇,你以前不是最爱吃吗?”

      桑允在一个摊位前。卖乳扇的老阿妈正在炭火上翻烤奶制品,香气扑鼻。“姑娘,来一片?抹玫瑰酱。”

      她点头,接过用竹签穿着的乳扇。第一口下去,浓郁的奶香和玫瑰的甜在舌尖化开,还是三年前的味道。

      那次毕业旅行,她和杨琛来云南,在大理古城,他第一次买给她吃。她说太甜,他说:“生活够苦了,吃点甜的挺好。”

      “桑老师?”

      她猛然回神,乳扇差点脱手。

      杨琛站在两步外,没穿制服,简单的灰色T恤和工装裤,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蔬菜和肉。他看起来比昨天柔软一些,也许是便装的缘故。

      “杨巡护员。”桑允咽下嘴里的食物,“你也来赶集?”

      “买点菜。”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乳扇上,“吃得惯吗?”
      “嗯,很甜。”

      短暂的沉默。集市喧闹声包裹着他们,却更凸显这沉默的突兀。

      “关于周三的讨论,”桑允主动开口,“我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吗?”
      “不用。我带些案例来。”杨琛说,“主要是让学生们理解生态保护不是遥远的事,就说些和他们平时生活相关的。”

      他说这些时,语气依然是公事公办。但桑允瞥到他手腕上还戴着那条编织手绳,黑红两色,已经有些褪色了。

      那是她大三时给他编的,当时说要“锁住他”,她没想到他还留着。

      “手绳……你还戴着?”她轻声问。

      杨琛低头看了眼手腕,几乎是立刻,他把塑料袋换到了左手,用袖子遮住手绳。

      他说: “习惯了。”然后抬头看她,“镇上治安还好,但别待太晚,尤其是集市散后,有些喝醉的人。”

      这是关心吗?还是列行提醒?

      “我知道了,谢谢。”

      他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说:“周三见。”

      说完转身离去。桑允看着他消失在转角。

      低头慢慢吃完手中的乳扇,玫瑰酱很甜,甜到发苦。

      回学校的路上,天暗了,青湖镇的星空比上海清晰。

      快到校门口时,她听见摩托车声,直觉是杨琛。对方没按喇叭、没说话,用摩托车灯为她照亮最后一百米路,等她进校门才离开。

      到宿舍门口时,林晴晴发消息问集市好不好玩。
      她回复“遇见他了”,说明是杨琛用摩托车灯照路。

      林晴晴发省略号后说“杨琛啊杨琛,你这是何必呢。”

      桑允没回复,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离周三下午的约定还有两天,她既希望时间快些,又希望它永远不到来。

      接下来的两天,桑允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人。

      周三早晨有雾,群山隐在白茫茫中,只剩隐约的轮廓。三年二班的晨读声穿过雾气传来,背的是王维的《山居秋暝》她前天刚教的。

      “桑老师,”课间时阿木跑来办公室,裤腿沾着泥,“杨叔叔在山脚河边发现了一窝鸟蛋,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说等下午上完课。”

      桑允批作业的笔顿了顿,“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他骑摩托路过,在围墙外喊的我。”孩子眼睛亮晶晶的,“杨叔叔说,要是老师同意,放学带我们一起去,但不能摸,只能看。”

      她看向窗外。雾正在散,林业站的皮卡刚从校门口驶过,车速很慢。“好,”她说,“但必须注意安全。”

      午后,桑允提前十分钟来到阅览室,一间不大的屋子,靠墙立着几个斑驳的书架,中间是长条木桌。她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能看见操场和更远处的山。

      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杨琛门进来,换了干净的制服,手里拿着文件夹和一台旧笔记本电脑。“桑老师。”他点头示意,在她对面坐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文件夹摊开,是各种照片和数据图表,被兽夹伤害的赤麂、盗伐后的山坡、河流边的垃圾堆积点。

      “这些案例都发生在青湖镇或周边乡镇,”杨琛调出电脑里的PPT,“我想让学生们明白,保护生态不是口号,而是具体的行动。”

      他的声音平稳专业,像在给上级做汇报。桑允的目光却落在他操作鼠标的手上,那道虎口的疤痕,新的,约两厘米长,缝合痕迹清晰。

      “这道伤……”她忍不住问。

      杨琛手指微顿:“上个月拆除盗猎陷阱时划的。没事。”他很快切到下一页,“我建议从‘校园垃圾分类“和“后山小巡护员”两个活动开始……”

      他讲了二十分钟,条理清晰。桑允认真记笔记,偶尔提问。阳光一点点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木地板上,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大致就这些。”杨琛合上电脑,“具体执行,校方安排就好。”
      “谢谢你,”桑允说,“很详实的方案。”

      短暂的沉默,窗外飘来的栀子花香。

      “阿木说,”桑允轻声开口,“你邀请孩子们下午去看鸟窝?”

      杨琛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嗯。在河边柳林里,是白颊噪鹛的窝。最近盗猎者开始捕鸟,我想让孩子们从小知道,这些生命值得保护。”

      “我能一起去吗?”话出口,桑允自己都愣了。
      杨琛看着她,“如果你有时间。”他说。

      五点,放学铃响。六个孩子在操场集合,阿木带队,个个兴奋得像要出征。杨琛的皮卡停在门外,后厢放着望远镜和急救包。

      “上车吧,挤一挤。”他拉开车门,孩子们鱼贯而入。桑允坐在副驾驶,系安全带时,闻到了车里淡淡的烟草味、泥土味,还有一丝松木香,他惯用的洗衣液味道,这狗男人居然没换。

      车子驶离镇子,开上颠簸的土路。孩子们在后面唱歌,“爱你孤身走暗巷”跑调但快乐。杨琛开得很稳,遇到坑洼会提前减速。

      “这条路,”桑允看着窗外掠过的梯田,“你常走吗?”
      “每周至少三次巡护。这一带盗猎和盗伐时有发生。”他目视前方,“上个月在五公里外的山沟里,端了一个捕鸟团伙,救下三十多只候鸟。”

      “危险吗?”
      “习惯了。”

      对话再次中断。但这次,沉默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副驾驶车窗开着,风灌进来,带着青草和野花的气息。

      河边柳林到了。杨琛停好车,低声叮嘱孩子们:“保持安静,不能乱跑,跟紧我。”

      鸟窝在一棵老柳树的枝桠间,用细枝和草茎编织而成。四枚淡蓝色的蛋静静躺在里面。杨琛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后递给孩子们:“轮流看,别出声。”

      孩子们屏息凝神,连最调皮的都变得小心翼翼。桑允站在稍远处,看杨琛弯腰指导每个孩子使用望远镜,侧脸在斑驳树影里显得异常柔和。

      最后一个孩子看完后,杨琛招手让她过去。“要看吗?”

      她接过望远镜。镜头里的鸟蛋光滑细腻,隐约可见内部生命的脉动。

      “很美。”她说。

      杨琛点头。“白颊噪鹛的繁殖期,亲鸟很快就会回来。我们该走了,不能打扰太久。”

      回程时,夕阳将天空染成金红。孩子们累了,在后座东倒西歪地打瞌睡。车里很安静,只有引擎声和风声。

      “你变了很多。”桑允忽然说。

      杨琛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是吗?”
      “变得更像……山里的人了。”

      他沉默片刻。“山教会人很多东西。耐心,敬畏,还有……”他顿了顿,“如何与失去共存。”

      桑允不敢再看他,转过头看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眼眶微微发热。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几个孩子都是住校生,孩子们揉着眼睛下车,阿木趴在车窗边:“杨叔叔,下次还能来看小鸟吗?”

      “等它们孵出来。”杨琛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快回去吧。”

      孩子们散去。桑允解开安全带,却迟迟没动。
      “今天谢谢你。”她说。
      “应该的。”杨琛也看着她,“桑允。”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桑老师”。三年来的第一次。

      “晚上冷,宿舍窗户关好。”他声音很低,“还有……如果听到后山有异常动静,比如狗叫得厉害,或者看到不该有的灯光,立刻联系我。电话随时通。”

      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除了林业站的电话,还有一个手写的手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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