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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承平二十五年春,京华已是满城飞絮。
若问起沈丞相家的千金,华都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沈云舒”三字。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拍着醒木,能滔滔不绝说上整日:那位相府小姐三岁能诗,五岁通音律,七岁便得宫廷乐师称赞“琴心天成”;待到十岁,马术箭法竟不输将门子弟;如今更不必说棋艺曾与国手对弈三局而不败,书画被翰林院大学士评为“清丽脱俗,自成一格”。
“沈相真是好福气啊!”茶客们无不感叹,“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儿,怕是整个大周也找不出第二个。”
可他们不知道,此刻真正的沈云舒,正在丞相府后院的梧桐树上挂着。
“你给我下来!”沈衡站在树下,脸色铁青。
七岁的沈云舒抱着树干,小脸上蹭了好几道灰,裙摆被树枝勾破了,露出一截藕节似的小腿。她怀里小心翼翼护着两只毛茸茸的雏鸟,嘴里还不服气:“我不!下来了爹爹又要罚我!”
“你还知道要罚?”沈衡气得胡须都在颤,“一个姑娘家,爬树掏鸟窝!成何体统!”
“是阿姐说这窝里的鸟儿该学飞了,我帮它们下树嘛……”沈云舒小声嘟囔,眼睛却瞟向廊下。
沈雪容正站在那里,一袭月白衣裙,臂上挽着素纱披帛。她朝妹妹轻轻摇头,示意她莫要顶嘴,自己则缓步走到父亲身侧,福身一礼:“爹爹息怒,是女儿不好。昨日看见这窝雏鸟羽翼已丰,随口说了句该学飞了,没想到云舒就记在了心里。”
沈衡看着大女儿温婉的模样,火气消了三分,但仍是沉声道:“容儿你不必替她说话。外面传得天花乱坠,什么‘沈云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骑马射箭无一不晓’——可那些琴是你弹的,棋是你下的,书画是你作的!至于骑马射箭……”他指着树上那个狼狈的小身影,“倒是真会,尽用在爬树掏鸟上了!”
沈云舒在树上撇了撇嘴。
“外面不知咱家有两个女儿,把你们姐妹的好处全安在一个人头上。”沈衡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传得倒好,成了个十全十美的‘沈云舒’。”
这话里藏着沈云舒听不懂的深意。她只知道,从小爹爹就不让她见客,每逢府中有宴,她只能躲在屏风后偷看。外头的人只知道沈家有位才女,却不知这“才女”其实是两个人。
“还不下来!”沈衡又喝道。
沈雪容柔声劝道:“爹爹,先让妹妹下来吧,那树枝不结实。”
沈衡这才注意到沈云舒抱着的那根树枝确实细弱,正在微风中轻颤。他心中一紧,面上却仍板着:“下来,去祠堂跪一个时辰。”
沈云舒这才慢吞吞地往下爬。落地时一个踉跄,怀里的雏鸟差点摔出去,她赶紧护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地上。两只黄口小雀扑腾着翅膀,果然已经能蹒跚走动了。
沈衡看着小女儿那认真的模样,心中微软,但规矩不能破:“去祠堂。”
沈云舒垂着头去了。走过姐姐身边时,沈雪容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祠堂里阴冷安静。沈云舒跪在蒲团上,却也不老实,从怀里掏出姐姐给的东西——原来是个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她开心地咬了一口,甜香满口。
约莫过了一柱香,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沈雪容提着食盒走进来,见她正在吃糕点,不禁莞尔:“就知道你饿。”
“阿姐最好了!”沈云舒眼睛弯成月牙。
沈雪容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坐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快吃吧,爹爹那边我替你求过情了,吃完就能回去。”
沈云舒边吃边问:“阿姐,昨天你在水榭弹的那首曲子真好听,我之前从未听过。”
“那是我自己闲时谱的。”沈雪容用帕子擦了擦妹妹嘴角的糕屑,“你若喜欢,我教你?”
“好啊!”沈云舒眼睛一亮,“不过我怕我学不好……爹爹总说我静不下心。”
沈雪容温柔地看着她:“谁说的?去年我教你的曲子,你不是三日就学会了指法?上月那幅水墨兰草,你也临摹得很有风骨。”她顿了顿,轻声道,“云舒,你有你的天赋,不必处处学我。”
沈云舒似懂非懂,只是问:“那阿姐现在能弹那首曲子给我听吗?”
“这里?”沈雪容看了看肃穆的祠堂。
“反正没人来。”沈云舒笑嘻嘻的,“而且列祖列宗也该听听好曲子嘛。”
沈雪容无奈地摇头,眼中却满是宠溺。她起身走到祠堂角落,那里竟真的放着一张琴——是她平日来此静心时用的。净手,焚香,她在琴前坐下。
第一个音符流出时,沈云舒便屏住了呼吸。
那曲子与寻常琴曲不同,起调清越如泉涌,继而转作绵长深情的旋律,像春风吹过柳梢,又似细雨润入泥土。沈雪容弹琴时整个人都在发光,纤指在弦上跳跃,眼睫低垂,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云舒看得痴了。她忽然注意到,阿姐眼下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在透过窗棂的微光里,红得格外生动。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阿姐,”沈云舒轻声说,“你眼下这颗红痣生得真好看。”
沈雪容抚弦的手一顿。
“阿娘总说我长得像你,”沈云舒托着腮,认真端详着姐姐,“可我总觉得,阿姐生得更漂亮一些。尤其是这颗痣,像……像画上仙子眉间的花钿。”
沈雪容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情绪:“傻丫头,你才七岁,还没长开呢。等你及笄,定比阿姐好看。”
“那我也要在眼下点颗痣!”沈云舒突发奇想。
“那可不行。”沈雪容起身走回她身边,点了点她的额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模样,何必学别人?你就是你,沈云舒。”
这句话她说得很郑重。
沈云舒却突然想到什么,神色黯淡下来:“可外面的人不知道有我。他们说的‘沈云舒’,其实都是阿姐你。”
沈雪容沉默片刻,柔声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爹爹、娘亲、阿姐都知道你是谁。而且……”她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总有一天,你会走出这院子,让所有人都看见真正的沈云舒。”
“真的吗?”
“真的。”沈雪容握住妹妹的手,那双弹琴的手温暖而坚定,“阿姐保证。”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是沈衡身边的老仆沈忠:“大小姐,二小姐,老爷说可以回去了。晚膳备好了,夫人让两位小姐过去一起用。”
姐妹俩相视一笑。沈云舒起身时腿有些麻,沈雪容便扶着她,两人慢慢走出祠堂。
廊下已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个温婉如月,一个灵动似风,并肩走在这深院之中,仿佛一幅流动的画卷。
而远处,沈衡与苏婉清正站在阁楼上,望着这一幕。
“容儿太宠她了。”沈衡叹道。
“姐妹情深,是好事。”苏婉清倚在丈夫肩头,目光温柔,“只是衡郎,我们还要瞒多久?云舒已经七岁了,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沈衡沉默良久,才道:“再等等。朝局未稳,太子与三皇子之争愈烈,我这个丞相的位置……多少人盯着,况且那预言…云舒的存在,知道的人越少,她越安全。”
“可这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沈衡握住妻子的手,“我会想办法。等合适的时机,一定让咱们的云舒,堂堂正正地站在人前。”
晚风拂过,带来前院隐约的琴声——那是沈雪容方才弹的曲子,不知被哪个乐师记下了谱,正在练习。
苏婉清忽然轻声道:“其实外面传的也不全错。容儿的琴棋书画,云舒的骑射灵动,合在一起,可不就是个‘十全十美’的沈云舒?”
沈衡苦笑:“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一个要担着虚名,一个要藏着真身。”
“她们不觉得苦。”苏婉清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饭厅,两个女儿已经入座,不知在说什么,笑得开心,“你看,她们有彼此,就够了。”
是啊,有彼此就够了。
沈云舒正夹起一块排骨要放进姐姐碗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阿姐,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沈雪容想了想,轻声道:“就叫《双生》吧。”
“《双生》?”沈云舒眨眨眼,“是因为我们吗?”
“嗯。”沈雪容微笑,“因为你和我。”
窗外,新月如钩,静静挂在梧桐梢头。那窝雏鸟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学会了飞翔,去往更广阔的天空。
而深院里的这一对姐妹,也终将在各自的命运里,长出羽翼,飞向属于她们的远方。
只是此刻,她们还只是两个在饭桌上抢一块糯米糕的小姑娘,笑声清脆,眼中映着彼此的模样,也映着烛火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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