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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奏。”
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金銮殿内无声炸响。
“臣,谢陛下!”问云沉深深叩首,声音清越坚定。
解行舟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颅微垂。看不出情绪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凝固的气氛。
文武百官如同解除了定身咒,纷纷躬身行礼,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目光或明或暗地扫过起身拂袖而去的解行舟,以及那位在一片复杂视线中缓缓直起身,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问云沉。
宫门外,细雨飘洒。
解行舟的亲兵早已备好马车,黑色的车辕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冷硬沉默。他正欲登车,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解将军留步。”
解行舟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问云沉不紧不慢地踱步上前,雨水沾湿了他绯色的官袍下摆,他却浑不在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册子。“陛下虽已准奏,但北境路远,筹备勘合文书、调派随行人员尚需时日。
这里是户部关于北境三镇近三年军饷拨付的副册,”他将册子递向解行舟身旁的亲兵队长,目光却笑吟吟地看着解行舟冷硬的侧脸,“将军不妨先拿回去看看,也好让麾下各位同僚……早做准备。”
这话语里的挑衅意味,几乎不加掩饰。解行舟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问云沉身上,带着审视。
“问侍郎,”
他开口,声音比这秋雨更冷。
“好自为之。”
问云沉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寒意,反而上前一步,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气息几乎拂过解行舟的耳廓:“将军放心,下官定然不会让将军失望的。”
说完,他后退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浅笑,微微一揖,转身便走向了候在不远处的自家马车,绯色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帘中。
解行舟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
“将军,这册子……”亲兵队长捧着那卷册子,如同捧着烫手山芋。
解行舟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登上了马车。“带走。”
马车在湿漉的石板路上缓缓行进,车轮声与雨声交织,沉闷而规律。
车厢内,解行舟闭目靠坐着,方才金銮殿上那绯色官袍的身影和宫门外带着挑衅笑意的脸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问、云、沉。”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以及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耳廓,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方才靠近时,那温热气息带来的微妙触感。如此近的距离,若非在这宫门禁地,若非众目睽睽……他眸中闪过一丝厉色。
“狂妄。”他低声自语。一个初入朝堂、根基未稳的户部侍郎,仅凭一腔书生意气,就敢将矛头直指他这个手握重兵的边将?是真不知死活,还是别有倚仗?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车厢角落那卷被油纸包裹的册子上。
解行舟伸手拿起,拆开油纸,露出里面装订整齐的户部副册。他随手翻开,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条目。起初只是随意翻看,但很快,他的眼神变得专注,指尖在一页的某项支出上停顿。
这笔用于采购御寒皮裘的款项,数额巨大,远超常价,且入账时间……正是在去年他与北胡主力决战前夕,军中确实曾紧急补充过一批御寒物资。此事他交由时任长史办理,后来长史因“急症”暴毙,许多账目细节便成了无头公案。
而这本副册上,不仅清晰罗列了这笔款项,更在旁用极细的朱砂小字标注了几家皇商的名号与当时市面皮裘的大致价格,对比之下,差价触目惊心。
这不是普通的副册。
这是有人精心整理过,将疑点直指核心的证据汇编。
解行舟的指尖在那行朱砂小字上摩挲了一下,眸色深沉如海。
问云沉……他此举何意?公然挑衅之余,又递上这样一份东西。是示好?是警告?还是更深的陷阱?
他合上册子,将其置于一旁,心中对那位看似只有一副好皮囊的年轻侍郎,终于收起了几分轻视,升起了真正的警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北境之行的期待。
这场始于对立的好戏,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一些。
另一边,问云沉的马车内。
他靠在柔软的锦垫上,指尖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脸上早已没了宫门外的张扬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盘算。
车帘外雨声潺潺。
车厢里的人唇角微勾。
方才近距离的对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久经沙场沉淀下的压迫,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里,除了冰冷的怒意,还有更深的东西。
一种极其敏锐的审视和洞察。
这样的人,会放任麾下出现如此巨大的账目漏洞而毫无察觉吗?
他递出那本标注了疑点的副册,是一次大胆的试探。他想看看,这位镇北将军,接到这份“战书”后,会作何反应。
是暴跳如雷,急于销毁证据?还是会顺着那些蛛丝马迹,去查清他自己军中的蠹虫?
“刀已经递到你手里了,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解将军。”
问云沉望着窗外迷蒙的雨景,轻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不然这京城,实在是太无趣了。”
两辆马车,背道而驰,驶向不同的府邸。
这一条由军饷账目牵出的线,却已将这两位立场迥异的朝堂新贵与边关统帅,悄然系在一起。京城的雨幕之下,新的风云,正在汇聚。
雨丝敲打着问云沉书房窗外的竹叶,簌簌作响。
他对着棋盘,指尖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久久未落。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势均力敌,如同此刻京中的局势。
下人无声地添了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清亮的眼眸。
“鱼饵已下。”
他似是对棋局,又似是自语。
“下官就静待了。”
他指尖的白子终于落下,轻巧地切入黑棋腹地,打破了微妙的平衡。瞬间,棋局杀机四伏。
翌日清晨,雨歇,天色依旧阴沉。
解行舟一如往常入宫觐见,禀报军务,神色冷峻,与平日并无二致。只是在退出殿外,经过户部衙署廊下时,脚步几不可查地微顿。
不远处,问云沉正与几位同僚交谈,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似乎并未注意到解行舟,言笑间目光掠过,恰与解行舟投来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一触即分。
没有任何情绪,如同陌路。
解行舟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宽大袖袍中的手指,却轻轻收拢。那本副册,他已连夜令人誊抄关键,原件则被送入宫中,直达天听。既然有人递刀,那他便顺势而为。
而问云沉,在解行舟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后,才缓缓收回余光,唇角几不可见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转向同僚,语气轻松:“云破天青,今日天色,倒是比往日通透些。”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幽淡,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皇帝并未端坐于龙案之后,而是半倚在窗边的暖榻上,身上搭着一条明黄色的薄毯,面上带着些倦色。
“臣解行舟,叩见陛下。”解行舟单膝跪地。
“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抬手虚扶,“北境苦寒,将士们辛苦了。”
“谢陛下体恤。”解行舟起身,垂首立于榻前数步之外,姿态恭谨,背脊却挺得笔直。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有些疲乏,重新靠回引枕,状似无意地提起,“昨日,户部那个叫问云沉的侍郎,倒是在朝堂上,为你北境军饷之事,很是据理力争了一番。”
来了。
解行舟眼帘微垂,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声音依旧平稳无波:“问侍郎恪尽职守,核查账目乃是分内之事。臣已遵旨,配合查证。”
皇帝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年轻人,锐气盛些也是常情。”
话锋一转,皇帝又道:“不过户部侍郎呈上来的副册,其中几笔明细倒是和皇商扯上了关系?”
解行舟一怔,神色不由得紧绷了一瞬。
——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所有的声息与那无处不在的审视。廊下带着潮气的风扑面而来,解行舟玄色官袍的下摆空气中微微拂动,方才在殿内应对时紧绷的神经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知道,自己方才的每一句回话,每一个神态,都在这九重宫阙的审视之下。
他自知,问云沉的介入,不过是这盘大棋中,最新落下的一子。
解行舟踱步踏下玉阶,正凝神间,他脚步几不可查地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右侧宫道。
就在那一瞥之间,一道绯色身影正与同僚言笑晏晏地自廊柱后转出,恰似一抹亮色,撞入这片朱墙碧瓦的沉郁之中。
然而,未及解行舟与问云沉的目光有所交汇,一个冷硬、带着十足审慎意味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解将军。”
解行舟转头,只见一位身着陈旧玄色御史官袍的年轻官员立于不远处,身形挺拔如孤竹,面容清俊,眼神如同冰锥,直直刺来。正是都察院那位以“难缠”著称的监察御史,秦妄。
“秦御史。”解行舟声音平淡,作了一揖。
秦妄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解行舟腰间象征殊荣的龙纹剑,语气带着近乎刻板的严肃:“将军方才面圣,可是奏报北境军务?恕下官直言,北境军饷账目疑云未消,将军此时更应避嫌,望将军好自为之。”
这话语,几乎是昨日宫门外对问云沉说出的那句“好自为之”的冰冷回响,却更带了几分监察官员奏事的凌厉与警告意味。
解行舟眸色一寒,尚未开口。
那边,问云沉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辞别同僚,步履闲适地踱了过来,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浅笑,目光在解行舟与秦妄之间一转,仿佛没察觉到那紧绷的气氛,悠然道:“秦御史也在?真是巧了。方才正与几位大人说起,北境风光壮阔,此去协查,定要好好领略一番。秦御史素来严谨,不知对北境风物,可有何见解?”
他这话插得突兀,看似在闲谈,实则轻巧地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减淡,无形中化解了解行舟即刻回应秦妄诘问的压力。
秦妄眉头微蹙,显然不喜问云沉这般插科打诨的态度,冷声道:“问侍郎,奉旨出差,当以公务为重。风花雪月,还是留待闲暇为宜。”他语带训诫,对问云沉这般“轻浮”做派颇为不满。
问云沉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递向秦妄:“御史教训的是。不过下官这里恰有一份关于漕运厘金账目的小小疑点,自觉才疏学浅,难以决断,素闻秦御史明察秋毫,不知可否请教?”
秦妄一怔,下意识接过那本册子。漕运厘金牵扯甚广,正是他近日关注所在。问云沉此举,看似请教,实为抛出诱饵,精准地投其所好。
趁着秦妄低头翻看册子的瞬间,问云沉侧过头,对着解行舟的方向,几不可见地眨了一下眼。那眼神里没有之前的挑衅,反而带着一丝“看我的”的狡黠。
解行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这秦妄,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亦是朝中一股不容小觑的清流力量。问云沉这是在替他挡开麻烦,同时,似乎也在试图将这块顽石,纳入其棋局之中。
石板宫道上,解行舟与问云沉并肩而行,侍从皆默契地落后数步。
沉默良久,解行舟终于开口。
“为何帮我。”
话虽简短,却是十足的陈述句。
问云沉眉梢弯起熟悉的弧度:“解将军这话,下官怎么听不……”
“陛下改了主意。”
解行舟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融进风里。他脚步未停,目光平视前方宫墙的飞檐,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方才殿内,陛下问及隆兴号,说‘若真有官商勾结之事,定当严查’。
陛下便说……”他顿了顿,复述那九五之尊的话语时,语气无波无澜。“‘既如此,你便与问爱卿,替朕去好好查查。北境,暂且不必去了。’”
他侧过脸,看向身侧之人,玄色官袍的领口衬得他下颌愈发冷硬:“密旨稍后便到。三日后,你随我去隆兴号总号。”
问云沉脸上的浅笑,如同渐渐恢复平静的池水敛去了。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双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思量覆盖。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抬眸,望向前方宫道尽头那片被屋檐切割得方正正的湛蓝色天空。
“我记得,隆兴号,是靖王的产业。”
问云沉说道。
原来,那御书房内的一问一答,并非只是试探,而是早已布下的棋局。皇帝要借他们这两把看似相克的刀,去斩断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藤蔓。
良久,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从他喉间溢出。他重新看向解行舟,眼底已恢复了惯有的神采,甚至更亮了些,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点燃了某种兴致。
“将军。”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跃跃欲试的轻快。
“看来这出戏,比下官预想的,还要精彩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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