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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理塘到多吉所说的“真实之地”,地图上没有名字。
只有一条被车辙和马蹄反复碾压出的土路,像一条浅褐色的伤疤,蜿蜒在金色的草原上。段肆尘开着车跟在岗巴后面,保持着二十米的距离——再近,扬起的尘土就会模糊视线。
多吉骑马的样子很放松,上半身随着马匹的步调微微晃动,缰绳松松地搭在手里。偶尔他会回头看一眼,确认段肆尘还跟着。
开了大概一个半小时,手机信号彻底消失了。导航屏幕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箭头,在一片空白中缓慢移动。段肆尘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像是被切断了与熟悉世界的脐带。
就在这时,多吉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走到路边一处突起的土坡上,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双手合十,低声念诵。风很大,把他的声音吹散了,只留下几个模糊的音节。
段肆尘熄了火,走过去。
多吉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玛尼堆,石头很新,最大的那块上面刻着藏文,颜料还是鲜艳的红色。
“我阿爸。”多吉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去年冬天走的。这里是他的牧场。”
段肆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站在多吉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看着那些石头。风吹过,带来远处雪山的气息,寒冷而洁净。
“他是牧民,”多吉继续说,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草原。我10岁那年,他送我去西安,在车站只说了一句话:‘学好汉语,但别忘了自己是谁。’”
“你记得他说这话的样子吗?”
“记得。”多吉转过身,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天空,“他眼睛很红,但没哭。藏族的男人不在送别时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岗巴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尾巴悠闲地甩着。
“走吧,”多吉说,“天黑前要到。”
接下来的路更难走。土路变成了碎石路,又变成了需要涉水而过的溪流。段肆尘开得心惊胆战,多吉却骑马如履平地,甚至会在水最深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给段肆尘打手势:“往左,那边石头少。”
太阳升到头顶时,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
那是一个山谷,三面环山,谷底有一片不大但异常清澈的湖,湖水是那种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颜色,像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金色的草原上。
湖边有几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几匹马在悠闲地吃草,更远的地方,一群羊像云朵一样缓缓移动。
“我舅舅家,”多吉说,“夏天他们会把牧场搬到这里。”
帐篷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厚重的藏袍,头发编成无数根细辫子,用彩色的毛线缠在一起。看到多吉,她愣了一下,然后张开双臂快步走来。
他们用藏语交谈,语速很快,段肆尘一个字也听不懂。女人说话时会做很多手势,眼睛亮晶晶的,时不时看向段肆尘,眼神里满是好奇。
多吉回过头:“这是我舅妈,卓玛。她说欢迎你,远方的客人。”
段肆尘笨拙地点头:“谢谢。”
卓玛笑了,露出一口不太整齐但很白的牙齿。她说了句什么,多吉翻译:“她说你长得真秀气,像画上的人。”
段肆尘的脸有点热。
帐篷比从外面看起来宽敞。中央是一个铁皮炉子,里面烧着牛粪,很暖和。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墙上挂着唐卡和几张褪色的照片。卓玛给他们倒上酥油茶,又端出一盘风干牛肉和奶渣。
多吉盘腿坐下,动作自然得像回到自己家。段肆尘学着他的样子,腿却怎么摆都不舒服。
“慢慢来,”多吉看着他别扭的姿势,眼里有笑意,“汉人的关节太直了。”
喝过茶,多吉说要带段肆尘去湖边走走。卓玛在身后喊了一句,多吉回头应了声,然后对段肆尘说:“她让我照顾好你,别让你着凉。”
湖边很安静,只有风刮过水面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羊叫声。湖水清澈得能看到底下的石头,有些石头是白色的,有些带着淡淡的青色。
“这叫‘措那’,意思是黑色的湖。”多吉说,“但你看,它一点也不黑。”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传说湖底住着一条黑龙,很久以前,它发怒时湖水就会变黑。”多吉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侧身打了个水漂。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七下才沉下去。“后来来了一位高僧,把黑龙降服了,湖水就永远这么清澈了。”
段肆尘也捡了块石头试了试,只跳了三下。
多吉笑起来,笑声低沉:“手腕要松,角度要平。”
他站到段肆尘身后,几乎贴着他的背,手握住段肆尘的手腕:“这样。”
段肆尘浑身一僵。多吉的手很热,掌心粗糙的茧摩擦着他的皮肤。他能闻到多吉身上混杂的气味——青草、皮革、酥油茶,还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属于高原的洁净气息。
“放松,”多吉在他耳边说,气息拂过耳廓,“扔。”
石头飞出去,在水面上跳了五下。
“进步了。”多吉松开手,退后半步。
段肆尘莫名觉得耳根发烫,假装专注地看着湖面。阳光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金色的鳞,晃得人眼花。
“你会在西安呆多久?”他问,试图转移注意力。
“看情况。”多吉也看向湖面,“修车店的生意需要人盯着,但这边...舅舅年纪大了,牧场需要帮手。”
“所以你两边跑?”
“嗯。”多吉沉默了一会儿,“像候鸟。冬天在西安,夏天回来。有时候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哪边都不是完整的。”
段肆尘转头看他。多吉的侧脸在阳光下线条分明,高原红像是用最细腻的笔触晕染上去的。他忽然想起自己拍过的那些肖像——那些在城市里精心修饰过的脸,没有一张有这样的质地。
“你呢?”多吉问,“打算在藏区呆多久?”
“不知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明天就走。”段肆尘实话实说,“我没有计划。”
“随性。”
“是逃避。”
多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们在湖边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湖水的颜色从翡翠绿变成深蓝。卓玛的喊声从帐篷那边传来,是开饭的信号。
晚饭是手抓羊肉、糌粑和一种用青稞面做的饼。卓玛的男人——多吉的舅舅罗布也回来了,是个黝黑壮实的中年汉子,话不多,但每次给段肆尘添茶时都会憨厚地笑笑。
饭桌上,罗布和多吉用藏语交谈,卓玛偶尔插几句。段肆尘安静地吃,虽然听不懂,却莫名喜欢这种氛围——炉火的温暖,食物的香气,低沉的交谈声,一切都真实而踏实。
饭后,罗布拿出一个陶罐,倒了三碗酒。酒是浑浊的乳白色,闻起来有股发酵的酸味。
“青稞酒,”多吉把一碗推给段肆尘,“我们自己酿的,喝一点,晚上睡得香。”
段肆尘尝了一口——比想象中柔和,微甜,后劲有淡淡的苦。
罗布说了句什么,看着段肆尘笑。多吉翻译:“舅舅说,你喝酒的样子像个姑娘,小口小口的。”
段肆尘有点窘,仰头把剩下的半碗干了。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暖起来。
罗布大笑,拍拍他的肩,又给他倒满。
那晚段肆尘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后来多吉和罗布唱起了歌,是藏语的歌谣,旋律简单,一遍遍重复。卓玛跟着打拍子,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段肆尘靠在毡毯上,看着帐篷顶上被烟熏黑的纹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温柔地摇晃。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帐篷里只有炉火微弱的红光。多吉睡在对面,呼吸平稳绵长。段肆尘悄悄起身,披上外套走出帐篷。
高原的夜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没有光污染,星星密密麻麻,像有人把一整袋钻石泼洒在了黑丝绒上。银河清晰可见,从一边地平线延伸到另一边,乳白色的光带横贯天际。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冻得发麻。正准备回去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看星星?”多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段肆尘没回头,“太多了,看不过来。”
多吉站到他身边,也抬头看天。两人并肩站在星空下,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在西安看不到这样的星空。”多吉说,“城市的光太亮了,把星星都吓跑了。”
段肆尘笑了:“你这个说法很可爱。”
“可爱?”多吉侧头看他,星光下他的眼睛很亮,“你年纪比我大,按理该叫你一声阿哥。”
段肆尘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年纪?”
“看眼睛。”多吉转回头继续看星星,“城市人的眼睛和草原人的眼睛不一样。你的眼睛里有太多东西,重。”
段肆尘沉默了。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阿哥。”多吉忽然叫了一声,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奇异的郑重感,“你有没有想过在这里多呆几天?”
段肆尘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看起来需要停下来。”多吉说得很简单,“像一匹马,跑了太久,忘了怎么吃草。”
这话太直白,直白得让段肆尘无处躲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被刺了一下。
“我...”
“不急,”多吉打断他,“明天再说。现在,教你点东西。”
“什么?”
“藏语。”多吉面对他,在星空下,眼神认真,“以后要是迷路了,至少会问路。”
段肆尘笑了:“好。”
多吉先说了一句,音节起伏很大,像山峦的轮廓。
“扎西德勒。”他说,“意思是吉祥如意。见面时说的。”
“扎西德勒。”段肆尘跟着念,舌头有点打结。
多吉点头,又说了一句,这次的音调更低沉。
“突及其。”他解释,“谢谢。”
“突...突及其。”
多吉教得很耐心,一句一句,让段肆尘重复。星空下,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低一高,藏语的音节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最后一句,”多吉说,声音忽然轻了一些,“这句很重要。”
他说了一个词,比之前的都要长,音调先扬后抑,最后收在一个柔软的音节上。
段肆尘努力模仿:“这...是什么意思?”
多吉看着他,星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千万点光亮。他看了很久,久到段肆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夸你好看。”
段肆尘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多吉的表情太认真,不像在开玩笑,但...
“真的?”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真的。”多吉点头,转身朝帐篷走去,“睡吧,明天带你去转湖。”
段肆尘站在原地,看着多吉的背影消失在帐篷门口。夜风吹过,他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句藏语的音节还在耳边回响。他试着又念了一遍,笨拙地模仿多吉的语调。
是什么来着?阿恰...拉嘎?
不对,好像不是这个。多吉教的时候说得很快,他没听清。
算了,明天再问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星空,银河依旧璀璨无声。转身回帐篷时,他莫名觉得心跳有点快,像是刚才那碗青稞酒的后劲终于上来了。
帐篷里,多吉已经躺下,背对着他。段肆尘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铺位,钻进睡袋。
炉火快要熄灭了,只剩一点余温。黑暗中,他听见多吉均匀的呼吸声,和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那句藏语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夸你好看。
真的吗?
他闭上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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