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游戏

　　卡莱尔坐在那辆老旧悬浮车的副驾驶位上，身体随着车辆在陷落城颠簸不平的街道上行驶而微微摇晃。车窗外的景象如同快速倒退的、光怪陆离的噩梦切片：扭曲的霓虹招牌在酸雾中晕染，衣衫褴褛的行人像幽灵般穿梭在堆满垃圾的巷口，改造程度不一的躯体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金属或生化材质的冷光，远处巨型工业设施的剪影在暗红色天幕下吞吐着污浊的烟柱。

　　车内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合成皮革、劣质清洁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与机油混合的气味。没有司机，控制系统完全自动驾驶，沿着预设的、不断微调以避开交通拥堵和临时路障的路线沉默前行。

　　他的肋侧还在隐隐作痛。不是重伤，但阿莱斯特那些隐匿猎杀者的骨刺异常锋利，伤口虽然不深，却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刺痛，可能是对方攻击附带了某种微量毒素或能量残留。他尽可能忽略它，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手腕内侧，那个淡蓝色的、微微脉动的复杂徽记，像一枚嵌入皮肤的冰冷烙印。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产生一次微弱的生物电脉冲，仿佛在提醒他自身的处境，又像是在持续不断地向某个终端发送着他的生命体征和位置信息。被动追踪器。谈不上意外。

　　他尝试用指尖按压那徽记周围，皮肤下没有异物感，徽记本身也没有实体，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表皮细胞或神经末梢的生物显像技术。帕拉赛尔苏斯家的手笔。试图剥离或屏蔽的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更现实的考量压下——在对方的地盘上，贸然破坏这“通行证”，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现在是“客人”。一个被猎食者允许暂时在巢穴边缘活动的、特殊的猎物。这个身份带着屈辱，但也提供了一层脆弱的、不知能维持多久的保护色。他必须利用它。

　　悬浮车驶离了最混乱的集市和居住区，进入一片相对安静、但更加破败荒凉的工业废弃带。巨大的储罐、锈蚀的管道骨架、半坍塌的厂房像巨兽的骸骨般林立。道路愈发崎岖，车辆偶尔需要从倒塌的混凝土块或锈蚀的金属废料堆旁小心绕过。光线更加稀少，只有车头灯劈开前方浓重的黑暗。

　　大约行驶了四十分钟，悬浮车终于减速，缓缓驶入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类似旧时代防空掩体或小型机库的入口。入口没有明显的标识，厚重的合金门在车辆接近时无声滑开，内部是昏暗的、被几盏功率不足的冷光灯勉强照亮的空旷空间。

　　车辆停稳，引擎熄火。车门解锁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卡莱尔没有立刻下车。他透过车窗，快速扫视这个“中转站”。空间大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地面是粗糙的混凝土，墙壁和天花板裸露着粗大的管线和锈蚀的金属框架。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板条箱和不明用途的废弃设备。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灰尘和霉菌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消毒水残留的气息。

　　没有看到其他人。

　　他推开车门，踏上冰冷的地面。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肋侧的伤口因为动作牵扯而刺痛了一下，他皱了皱眉，调整呼吸，让肌肉放松。

　　几乎在他双脚站稳的瞬间，前方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不是隐匿猎杀者那种扭曲模糊的影子。这是一个穿着深灰色、毫无特征连体制服的人。身高约一米七五，体型中等，脸上戴着一张光滑的、没有任何五官起伏的白色面具，只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深色的滤光片。面具与衣领严密接合，看不到一丝皮肤或头发。

　　“卡莱尔·索恩。”面具后传出的声音经过处理，中性，平直，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和阿莱斯特那种冰冷沙哑的质感完全不同，“请跟我来。你的物品已准备。”

　　没有询问，没有寒暄，直接下达指令。典型的执行层人员。

　　卡莱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跟上对方的脚步。面具人转身，步伐稳定而均匀，朝着机库深处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走去。

　　侧门后是一条狭窄的、灯光更加昏暗的走廊，墙壁是同样的粗糙混凝土，天花板低矮，布满了管道。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规律地回荡。

　　走了大约五十米，面具人在一扇金属门前停下。门边有一个简单的生物识别面板。面具人将手掌按上去，面板闪过一道微光，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更像一个临时休息室或准备间。有一张简易的金属床，一个固定在地上的小桌，两把椅子。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清洁单元。空气比外面稍微好一点，但依旧沉闷。

　　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黑色的、标准尺寸的旅行袋。

　　“这是为你准备的换洗衣物、基础医疗包、营养剂，以及一套标准通讯终端。”面具人站在门口，没有进入房间的意思，“终端已接入本地网络，权限受限，但可以访问基础信息和接受指令。房间内的清洁单元可以使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你在此处休息等待。食物和水会定时送达。未经允许，不得离开这个房间。任何尝试破坏监控或通讯设备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违约。”

　　面具人顿了顿，那经过处理的平直声音继续道：“二十四小时后，会有进一步指示。在此期间，建议你充分休息。下一阶段行程，对体能有较高要求。”

　　说完，不等卡莱尔回应，面具人便后退一步，金属门再次无声关闭、锁死。

　　卡莱尔站在原地，聆听着门外远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直到完全消失。他走到门边，仔细检查。门是实心合金，没有任何可见的锁孔或把手，闭合严丝合缝。门框与墙壁一体浇筑，看不出薄弱点。他伸手触摸门板，冰凉坚硬。试图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放弃了对门的试探，转而检查房间。墙壁和天花板同样坚实，没有通风口（或许有极其隐蔽的微型循环系统），照明来自嵌入天花板的光板。房间一角有一个不起眼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凸起，大概是监控探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或装饰。

　　他的目光落回那个黑色旅行袋上。

　　走过去，没有立刻打开。他先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袋子。很普通的军用级耐磨面料，没有品牌标识，拉链是标准的合金齿。他用指甲轻轻刮过面料表面，没有异常的能量或化学物质反应。

　　他这才拉开拉链。

　　里面正如面具人所说，是几套折叠整齐的、同样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便服，质地柔软但结实。一个密封的小型医疗包，打开后里面有消毒喷雾、愈合凝胶、无菌敷料、止痛针剂和几种广谱抗生素，都是市面常见的型号。一盒高能量营养剂，口味未知。最下面，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外壳光滑的黑色长方形设备——标准通讯终端。

　　他拿起终端，按下侧面的启动键。屏幕亮起，蓝光映照着他的脸。界面极其简洁，只有几个图标：信息、通讯录（空白）、地图（局部）、任务（空白）、设置。他点开地图，显示的是这个中转站极其有限的平面图，以及周边很小一片区域的模糊轮廓，大部分区域被阴影覆盖。设置里，网络权限被标记为“访客-临时”，功能受限，无法接入公共星网，无法进行加密呼叫，定位功能显然与手腕徽记联动，无法关闭。

　　他将终端放在一边，拿起医疗包里的消毒喷雾和愈合凝胶，走到房间内那个小小的清洁单元前。单元只有简单的淋浴喷头和干燥功能。他脱掉身上已经脏污破损的衣物，露出精悍结实、布满了新旧伤疤的身体。肋侧的伤口大约十厘米长，不算深，但边缘微微红肿，刺痛感确实比普通割伤更强烈一些。

　　他用消毒喷雾仔细清理伤口，冰冷的喷雾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压下了些许灼痛。然后涂抹上愈合凝胶，凝胶接触皮肤后迅速形成一层透明的保护膜。处理完伤口，他快速冲了个澡，洗去身上的污垢、血迹和陷落城特有的那股复杂臭味。水温可控，水流稳定，这大概是这个简陋房间里唯一的“舒适”设施。

　　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物，尺寸意外地合身。布料柔软，吸湿透气，显然不是廉价货。他将自己的旧衣物卷起，塞回旅行袋底层。那把丢失了的高频振动刀片和脉冲手枪无法找回，现在他手无寸铁。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床边坐下，拿起那盒营养剂。拆开一支，是黏稠的、味道寡淡的灰色糊状物，但热量标注很高。他面无表情地吃完，又喝了几口从清洁单元接的、经过过滤的冷水。

　　然后，他躺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睡觉。在敌人的地盘，在完全监控下，陷入深度睡眠是愚蠢的。他进入了雇佣兵特有的“战术休息”状态——身体最大程度地放松，呼吸变得深长缓慢，新陈代谢降低，但意识保持在一个清晰的、浅层的警戒水平，能够感知周围环境最细微的变化，并随时可以爆发出全部战斗力。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房间里只有他自己悠长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响。手腕上的徽记每隔大约十五分钟，会产生一次微弱的脉动，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跳动。

　　他利用这段时间，在脑海中复盘从接受任务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分析已知的情报，推演各种可能性。

　　“掘墓人”的目标是清除阿莱斯特，但他们似乎隐瞒了关键信息，甚至可能利用他进行某种测试。阿莱斯特显然知情，并且反过来利用这一点，将他作为“变量”纳入自己的“蜕皮”计划。所谓的“面试”，是为了评估他的“适应性”和某种“特质”。

　　什么特质？基因耐受性？心理承受极限？还是……别的什么？

　　“蜕皮”又是什么？一次普通的基因优化？还是一种更根本的、更危险的形态转变？阿莱斯特那非人的蛇类特征，是“蜕皮”的结果，还是原因？或者，是正在进行中的某个阶段？

　　他自己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钥匙？拼图？还是单纯的……实验材料？

　　问题太多，答案太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现在的生死，完全系于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的一念之间。而那个非人的存在，其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很可能与人类迥异。愉悦、兴趣、研究心态……这些都可能成为决定他命运的因素，也同样可能瞬间转化为致命的杀意。

　　他必须尽快找到主动权，哪怕只是一丝缝隙。

　　二十四小时的等待，既是囚禁，也是机会。一个观察、评估、恢复体力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个小时，金属门再次传来轻响，滑开一道缝隙。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面具人出现在门口，手中托着一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一支新的营养剂和一瓶水。面具人将托盘放在门内的地上，没有说一句话，便再次关门离开。

　　卡莱尔没有动，直到门重新锁闭，又等了几分钟，确认没有其他动静，他才起身走过去，拿起营养剂和水。同样寡淡的味道，同样足够的能量补充。他吃完，继续回到床上进行战术休息。

　　又过了几个小时，面具人再次出现，取走空托盘，留下新的。整个过程沉默、高效、机械化。

　　时间感在这种封闭、重复、无声的环境中被拉长、扭曲。没有窗户，看不到日夜交替，只能依靠终端上显示的时间和自己的身体节律来判断。大约在“入夜”时分，他允许自己进入了更深一些的、但依然保持警觉的睡眠，大约持续了三个小时。醒来后，疲劳感减轻了不少，伤口的刺痛也基本消退，愈合凝胶的效果不错。

　　当终端显示时间过去二十三个小时左右时，金属门第三次滑开。

　　这次来的不是送餐的面具人。

　　门口站着另一个身影。同样穿着深色制服，但剪裁更合体，材质看起来也更高级。脸上戴着的面具也不同——依旧是白色，没有五官，但边缘有细微的银色纹路，眼睛部位的滤光片是暗金色的。身形更高大一些，肩宽背阔，站姿透着一股经过千锤百炼的沉稳与力量感。即使隔着面具和制服，卡莱尔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不同于普通执行者的、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的气息。

　　“卡莱尔·索恩。”新来的面具人开口，声音同样经过处理，但比之前那个更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休息时间结束。请带上你的物品，跟我来。我们即将出发。”

　　卡莱尔从床上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静止而有些僵硬的肩颈。他拎起那个黑色旅行袋，里面除了换洗衣物和医疗包，没什么值得带走的，但拿着它，至少像个正常的“访客”。

　　他走到门口，与金滤光片面具人面对面。对方的身高与他相仿，透过那暗金色的镜片，似乎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重点扫过他肋部（伤口被衣物遮盖）和手腕内侧（徽记隐没在皮肤下但可能仍有微光）。

　　“去哪里？”卡莱尔问，声音平静。

　　“前往‘蜕变之间’外围的临时观察站。”金滤光片回答，转身向外走去，“行程大约需要六小时。期间会经过两次短途跃迁。跟紧我，不要提问，不要擅自行动。”

　　蜕变之间。阿莱斯特家族最高机密的研究设施。果然。

　　卡莱尔沉默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走入那条昏暗的混凝土走廊。这一次，方向与来时不同。走廊更长，岔路更多，金滤光片在前方带路，步伐迅捷而准确，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们来到一扇更大的气密门前。金滤光片再次进行掌纹识别，厚重的门向两侧滑开，一股更加冰冷、带着机油和电离空气味道的风涌了进来。

　　门外是一个小型停机坪。停放着一艘流线型的、涂装为哑光深灰色的中型穿梭机，造型简洁凌厉，没有任何标识。舱门已经打开，舷梯放下。

　　“上去。坐在左侧第三排靠窗位置。系好安全带。航行期间，禁止离开座位，禁止使用任何私人电子设备。”金滤光片指示道，自己率先登机。

　　卡莱尔跟着走上舷梯。机舱内部是标准的军用或高级商务配置，座位宽敞，但此刻除了他们两人，空无一人。他按照指示在左侧第三排靠窗位置坐下，系好安全带。金滤光片则坐在前排靠通道的位置，背对着他，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卫。

　　舱门关闭，气压平衡声轻微响起。很快，穿梭机引擎启动，低沉的轰鸣透过机体传来，微微震动。透过舷窗，卡莱尔看到停机坪的天顶缓缓打开，露出上方陷落城那永远阴霾的天空。穿梭机轻盈地垂直升起，然后调整角度，猛地加速，冲入灰红色的云层之中。

　　加速度将他压在座椅上。窗外的景色迅速从破败的城市建筑变为翻滚的云海，然后云层变薄，天空逐渐转为深邃的黑色，点缀着稀疏的、不太明亮的星辰。下方星球弧形的边缘在远处显现，笼罩在淡蓝色的大气辉光中。

　　他们进入了近地轨道。

　　穿梭机继续加速，调整航向。大约一小时后，驾驶舱传来准备进行短途跃迁的提示音。金滤光片回头看了卡莱尔一眼，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系好安全带。

　　轻微的震动，视野中的星空瞬间被拉长、扭曲成五彩斑斓的流光，随即恢复正常。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星球所在的星系，进入了星际间的跳跃航道。

　　卡莱尔望着舷窗外单调的星空和偶尔掠过的、拖着尾迹的星际尘埃。心中却无法平静。“蜕变之间”外围。他正在被带入帕拉赛尔苏斯家族真正的核心地带。那里有什么在等待他？更多的测试？更严密的监视？还是……阿莱斯特本人？

　　他想起那双浅金色的竖瞳，那冰冷滑腻的蛇尾缠绕，还有那句低语——“要么被我抓住，要么…永远别让我抓到。”

　　他现在，正主动（或者说，被迫）地，朝着“被抓住”的方向前进。但这真的是屈服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潜入？

　　他闭上眼睛，再次进入浅层的休息状态，但所有的感官都保持着开放，捕捉着穿梭机内每一点声音的变化，感受着每一次航向调整带来的细微重力变化，分析着空气中成分的些微改变。

　　六小时的航程在寂静中度过。期间进行了第二次短途跃迁。金滤光片始终沉默地坐在前排，如同一尊雕塑。只有偶尔从驾驶舱传来的、压得很低的导航通讯声，打破这片寂静。

　　终于，穿梭机开始减速。提示音再次响起，要求乘客返回座位（虽然他们从未离开）。卡莱尔睁开眼，看向舷窗外。

　　前方不再是空旷的星空。一个巨大的人造天体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的空间站，或者说是多个空间站模块以不符合常规物理直觉的方式连接、嵌套在一起的聚合体。整体色调是暗沉的金属灰，表面布满了各种尺寸的端口、对接环、天线阵列和散热结构。一些模块外部覆盖着厚重的装甲，另一些则延伸出透明的观测穹顶或实验舱段。无数细小的灯光在结构各处明明灭灭，勾勒出它庞大而诡异的轮廓。

　　没有明显的标识，但那种精密、庞大、透着冰冷科技感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生物质感的风格，与阿莱斯特的宅邸如出一辙。这就是“蜕变之间”？或者只是其外围设施？

　　穿梭机熟练地调整姿态，朝着其中一个中等大小的对接端口靠近。端口周围的指示灯规律闪烁，引导着穿梭机平稳地滑入泊位。轻微的撞击感传来，对接锁具扣紧的机械声透过船体隐约可闻。

　　气压平衡。舱门开启。

　　“带上物品，跟我来。”金滤光片起身，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卡莱尔解开安全带，拎起旅行袋，跟着他走出穿梭机。

　　连接通道很短，尽头是另一扇气密门。门后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接引大厅。大厅整体呈银白色调，地面光洁如镜，墙壁是某种柔和的发光材质。空气洁净，温度适宜，带着一种非常淡的、类似臭氧和某种清新剂混合的味道。这里与陷落城的肮脏破败、中转站的阴冷简陋，截然不同，充满了高科技设施特有的、缺乏人情味的“完美”感。

　　大厅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待。都穿着类似风格的制服，但颜色和细节略有不同，似乎代表不同职能或等级。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样式各异，但共同点是遮掩了全部面容。没有人交谈，只是静静地站立着，目光（通过面具的滤光片）聚焦在刚刚走出通道的卡莱尔身上。

　　那些目光带着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或者说，是研究者在观察新样本时的专注？

　　金滤光片领着卡莱尔走向大厅中央。一个戴着有蓝色细纹面具、身形略显瘦削的人迎了上来，手中拿着一个数据板。

　　“身份确认：卡莱尔·索恩，临时访客，编码 Delta-Seven。”蓝纹面具的声音是温和的电子音，比金滤光片少了些金属感，“欢迎来到‘观测站-第七区’。我是你的临时导引员，代号‘向导’。接下来，将由我负责你在本站的基本指引和需求对接。”

　　向导转向金滤光片，微微颔首：“交接完成。辛苦了。”

　　金滤光片没有回应，只是对着卡莱尔的方向，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便转身，朝着另一个通道口走去，很快消失在拐角。

　　“请随我来，索恩先生。”向导做了个手势，“我先带你去临时居住舱室。你可以稍作休整。一小时后，你需要进行一次基础体检和适应性评估。这是标准流程，为了确保你能安全适应本站的环境参数，以及后续可能参与的……观察项目。”

　　观察项目。说得真委婉。

　　卡莱尔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跟在向导身后。他们穿过接引大厅，进入一条宽阔明亮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只有编号。偶尔有其他的面具人走过，步履匆匆，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整个空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走了大约五分钟，向导在一扇标着“D-7-3”的门前停下。他用权限卡在识别器上刷过，门滑开。

　　里面是一个比中转站那个房间大得多、也舒适得多的舱室。有独立的睡眠区、一个小型工作台兼餐桌、一个设施更完善的清洁单元，甚至还有一个可以观察外层空间（虽然此刻对着的是空间站内部结构）的观察窗。色调依旧是银白为主，简洁，干净，一尘不染。

　　“这是你的临时舱室。门禁系统已与你的生物徽记关联，你可以自由出入，但活动范围仅限于本层标记为绿色的公共区域和你的舱室。红色区域禁止进入。终端已更新本地地图和权限说明，请务必遵守。”向导将一张薄薄的权限卡递给卡莱尔，“这是你的临时身份卡，用于访问部分基础设施，如娱乐室、基础训练区、餐饮区等。高级区域和研究设施需特殊授权。”

　　卡莱尔接过卡片，塑料质地，冰凉。

　　“一小时后，我会来接你去医疗中心。”向导说道，“在此期间，你可以自由活动，熟悉环境。建议你先阅读终端上的注意事项。有任何基础需求，可以通过终端呼叫服务AI。那么，一小时后见。”

　　向导微微躬身，退出了房间。门再次关闭。

　　卡莱尔站在舱室中央，环顾四周。比他预想的“囚笼”条件要好得多。但这恰恰说明，对方对他的“重视”程度，或者说，对“观察项目”的控制力和自信程度。

　　他走到观察窗前。外面是空间站错综复杂的内部结构，巨大的支撑梁、纵横交错的管道、来回穿梭的小型运输载具，偶尔能看到其他舱室的灯光。远处，似乎能看到这个聚合体空间站的其他模块，被幽深的虚空隔开，由透明的封闭廊桥或管道连接。

　　他将旅行袋放在床上，走到工作台前，打开那个更新过的终端。屏幕亮起，界面比之前那个丰富了一些。地图确实标记了绿色和红色区域，他所在的这一层大部分是绿色，但通往其他楼层或核心区域的通道几乎都是红色。注意事项列了长长一串，无非是遵守规定、不得擅闯、配合研究、禁止破坏之类的条款。

　　他关闭终端，走到清洁单元，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精神一振。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下巴上冒出了一点胡茬。肋侧的伤口被衣物遮盖，但愈合凝胶应该已经让伤口基本闭合。

　　他需要信息。更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信息，关于“蜕皮”的信息，关于阿莱斯特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的信息。被动等待指示只会让他越来越陷入对方的节奏。

　　他离开舱室，按照终端地图的指示，朝着这一层的“公共信息阅览区”走去。走廊里偶尔遇到其他面具人，对方都只是漠然地看他一眼（如果面具后的眼睛确实在看的话），便匆匆走开，仿佛他只是一个会移动的、不太常见的家具。

　　阅览区不大，有十几台可以访问内部数据库的终端，还有几个书架，放着一些纸质或晶体存储的资料。有几个面具人坐在终端前安静地查阅。卡莱尔找了一台空闲的终端，用临时身份卡登录。

　　访问权限确实很低。能查阅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空间站通用介绍、历史（经过大量删减美化）、公共区域管理规定、基础科学研究普及文章（不涉及具体技术），以及一些关于帕拉赛尔苏斯家族在医疗、慈善领域的公开宣传资料。关于“蜕皮”，关于阿莱斯特，关于任何敏感研究项目，只字未提。

　　他尝试了几种常用的信息检索技巧和漏洞试探，但系统防御严密，立刻弹出警告，并记录了他的异常访问尝试。他停止了动作，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看来，想从公开渠道获取核心信息是不可能的。

　　他离开阅览区，又在允许的绿色区域内转了转。有一个小型餐饮区，提供合成食物和饮品，味道比营养剂好些，但也谈不上美味。有一个基础健身区，设备齐全。还有一个所谓的“娱乐室”，里面只有一些简单的棋牌游戏和播放着无聊节目的屏幕。

　　整个区域功能齐全，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但也如同这个空间站本身一样，冰冷，规整，缺乏生气。居住在这里的人（如果那些面具人可以被称作“人”的话）似乎也都被这种氛围同化，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零件，沉默地运转着。

　　时间差不多了，他返回自己的舱室。刚进门没多久，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向导站在外面。

　　“时间到了，索恩先生。请跟我去医疗中心。”

　　卡莱尔默默跟上。这一次，他们乘坐了一个小型内部轨道车，沿着明亮的管道快速移动了几分钟，来到了一个更大的区域。这里的墙壁变成了柔和的浅蓝色，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更浓一些。

　　医疗中心内部同样明亮洁净，分成多个检查室。向导将他带到一个房间门口，里面已经有几个穿着浅蓝色制服、戴着简易医用口罩（而非全覆式面具）的人员在等待。

　　“基础体检和适应性评估。请配合。”向导说完，便退到门外等候。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卡莱尔经历了一系列详尽到令人有些不耐烦的检查。身高体重血压等基础指标，血液采样，唾液采样，皮肤组织采样（非常微量），神经反应测试，肌肉强度测试，心肺功能测试，甚至还有一套复杂的心理问卷（问题古怪，似乎意在评估压力反应和认知模式）。所有流程高效、专业，操作人员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令，不多说一个字。

　　检查结束后，一个似乎是负责人的医务人员（同样戴着口罩，眼睛是浅褐色，看起来很年轻）对卡莱尔说：“检查结果需要时间分析。你可以先回去休息。如果一切正常，明天会安排你参与初步的‘环境适应性观察’。具体时间和内容会另行通知。”

　　卡莱尔点了点头，离开了检查室。向导再次出现，沉默地将他送回了D-7-3舱室。

　　“明天上午八点，我会来接你。”向导在门口说，“今晚请好好休息。建议不要进行高强度活动。”

　　门关上。舱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卡莱尔走到观察窗前，望着外面永恒不变的、繁忙而寂静的空间站景象。手腕上的徽记，在空间站恒定的人造光线下，似乎脉动得更加规律了。

　　体检，评估，然后是什么？“环境适应性观察”？听上去人畜无害，但在这里，任何与“观察”相关的词汇，都可能意味着更深层次的、更不可预测的测试或实验。

　　他感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向一个既定的轨道。而轨道的尽头是什么，他无从知晓。

　　但他并非毫无准备。一天的休整，伤口的愈合，以及对这里环境、人员、运作模式的初步观察，都是信息。是武器。

　　他回到床边坐下，拿起终端，调出空间站的简化结构图，再次记忆那些绿色通道和红色禁区的位置，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的移动路径和突发状况下的应对方案。

　　然后，他躺下，闭上眼睛，进入战术休息状态。

　　无论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需要以最佳的状态去面对。

　　而在空间站某个无法从地图上找到的、被重重加密保护的深层区域。

　　一个更加广阔、光线幽暗、充满了各种复杂生物培养装置和流动数据屏幕的空间里。

　　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悬浮在一个巨大的、盛满了淡金色液体的圆柱形培养舱中央。他双眼紧闭，银灰色的长发在粘稠的液体中缓缓飘散，如同有生命的海藻。赤裸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皮肤下隐约有细微的、淡蓝色的光脉缓缓流动，仿佛有能量在其中奔涌。

　　他的下半身，那条粗壮有力的蛇尾，盘踞在培养舱底部，鳞片在幽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泽。

　　无数细如发丝的感应探针连接在他身体和蛇尾的各个关键节点，将海量的生理数据实时传输到周围的监控屏幕上。屏幕上，曲线跳动，数值翻滚，三维模型不断构建又分解，显示着他体内正在进行的、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生化与能量过程。

　　一个戴着镶嵌有复杂电路纹路面具、身穿白袍的身影站在主控台前，专注地观察着数据。

　　“主体生理参数稳定。神经接入率百分之九十七点三，符合预期。基因序列稳定性阈值波动在安全范围内。‘蜕皮’进程推进至第三阶段，催化酶活性持续升高。”白袍面具人汇报道，声音经过处理，但能听出其中的严谨与一丝敬畏。

　　培养舱中，阿莱斯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但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声音直接在舱内特殊的传导介质中响起，有些模糊，却依旧带着那种独特的冰冷质感：

　　“……‘变量’的状态？”

　　“卡莱尔·索恩已抵达观测站第七区。基础体检完成，数据正在分析。初步观察显示，其生理恢复能力优秀，精神警觉性极高，对环境的适应和评估行为模式符合其‘幽灵’代号的特征。”白袍面具人调出另一组数据，“其血液样本中检测到微量的‘幽影猎手’毒素残留，但已被自身代谢系统有效中和，未造成持续损害。神经反应速度和肌肉强度数据均超过标准人类峰值百分之二十五以上。心理评估显示极高的风险承受力、目标导向性和……潜在的反抗倾向。”

　　“很好。”阿莱斯特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愉悦，“保持观察。按计划，明天让他接触‘初级环境’。我要看看，在压力下，他的‘潜质’是否会显现出更有趣的波动。”

　　“明白。但……是否需要加强监控等级？目标的危险性评级很高。”

　　“不必。”阿莱斯特的蛇尾在水中极其缓慢地摆动了一下，搅起小小的漩涡，“适当的‘自由度’，才能激发更真实的反应。笼中的困兽，只会重复单调的愤怒。我要的，是变量在混沌中的……自然演化。”

　　“是。”

　　“另外，”阿莱斯特停顿了片刻，培养舱中的液体似乎因为他意念的波动而泛起更密集的涟漪，“‘掘墓人’那边，有什么新动向？”

　　“他们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招募’行动，但尚未确定‘幽灵’的具体下落。活跃度在增加，正在向陷落城及其周边星系增派探查人员。需要采取反制措施吗？”

　　“暂时不必。让他们找。适当的‘干扰’，有时能提供额外的……测试环境。”阿莱斯特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游戏，总要有些意料之外的参与者，才不至于无聊。”

　　“明白。”

　　数据继续流淌，培养舱中的淡金色液体微微发光，映照着其中那个非人而完美的身影。阿莱斯特重新陷入深沉的、与庞大生化进程同步的静默之中，只有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探针，以及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证明着那平静表面之下，正在进行着何等惊人而危险的蜕变。

　　而在观测站第七区，D-7-3舱室内，卡莱尔·索恩在浅层休息中，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的眼神清明锐利，毫无睡意。

　　他缓缓坐起身，看向观察窗外。空间站外部，一艘刚刚抵达的小型货运船正在与某个端口对接，灯光闪烁。

　　寂静中，他仿佛能听到，那来自空间站更深处的、微弱而规律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低沉嗡鸣。

　　以及，手腕上，那枚冰冷徽记持续不断的、仿佛催促般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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