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 章
日子像后院那架老藤椅上的漆,一层层班驳地往下掉。
沈觉的管家生涯,就在这栋空旷、华丽又死气沉沉的宅子里,按部就班地铺开。
沈先生十天半月不见踪影,偶尔回来了也是满身酒气烟味,视线浑浊地扫过大厅,径直钻回三楼自己的套间,把整栋楼的寂静都留给沈觉和楼上的苏墨。
苏默是个安静的“小畜生”。
他不摔东西,不大喊大叫,甚至很少下楼。
大部分时间,他把自己关在二楼那间暖得发闷的卧室里,或者坐在西窗下的矮榻上,对着外面四季流转的花园发呆。
他脸色总是苍白,胃口小得像猫,沈觉让佣人变着花样准备的吃食,往往只动一两筷,就搁下了。
沈觉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他。
有时候是在阳光最好的午后,沈觉推开卧室厚重的门,会看见苏默蜷在最大的那张单人沙发里,睡着了。
一本硬壳的旧书掉在地毯上,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褪了色的天鹅绒靠枕,脸颊蹭着粗糙的绒面,几缕黑发软软地搭在额前,看起来比醒时年幼许多。
沈觉会放轻脚步走过去,拾起书,放回书架原处。然后,他会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一会儿。看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苏默苍白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微微颤动。
直到某一刻,苏默动了动,把靠枕抱得更紧,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呓语,他才会转身离开,轻轻带上门。
有时候是在深夜。沈觉处理完最后一笔账目,合上账簿,按灭书桌上的台灯,回自己在一楼尽头那间冷清的卧室休息时,会听见极轻的敲门声。
不是佣人那种谨慎的叩击,也不是苏先生醉醺醺的捶打。就是那样,轻轻的,带着点迟疑的咚,咚,间隔很均匀。
他拉开门。
苏默总是穿着件月白绸睡衣,赤着脚站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走廊的穿堂风从他身后掠过,带起他额前细软的发丝。
“沈觉,”他抬起眼,瞳仁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空,“我冷。”
第一次,沈觉顿了顿,侧身:“少爷,我
去给您添床毯子,或者把暖气开大些。”
苏默没动,只是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沈觉,我冷。”
后来,便成了习惯。沈觉不再多问,只是沉默地侧身让他进来。
苏默会径直走向屋里那张简单的单人床,掀开沈觉盖过的、还带着体温的被子,把自己蜷缩进去,只露出一个黑发的脑袋顶。
沈觉则走到墙边那张硬木的靠背椅上坐下,有时拿起一本看到一半的书,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深蓝的夜色。
他们很少说话。一个在床上,呼吸渐渐均匀。一个在椅上,身影被月光拉得又长又直。
只有苏默偶尔在睡梦中翻身,或者含糊地叫一声什么,沈觉翻书的手会停住,片刻,才又缓缓落下。
这种沉默的、分享体温的夜晚,成了这座宅子里的秘密。像生长在背阴处潮湿墙壁上的苔藓,无人察觉,却暗自蔓延。
打破这沉默平衡的,是苏默身上那些伤。
起初只是手腕,脚踝,后来蔓延到腰侧肩背。
有时是勒痕,有时是擦伤,有时甚至像是某种锐器划过的、细细的红线。沈觉在替他整理床铺、或递送衣物时,不可避免地看见。
他从不多问,只是会在第二天,默默地将药膏和干净的纱布放在苏默床头显眼的位置。
药膏是上好的,清凉镇痛,气味很淡。有时苏默会自己胡乱涂一些,更多时候,那些药膏和纱布,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放着,直到沈觉下次更换。
一个暮春的下午。
天气已经暖了,空气里浮动着玉兰将败未败的甜香。
苏默午睡起来,嫌热,白己脱了睡衣,只穿着一件丝质的背心,趴在窗边的榻上看一本画册。
沈觉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时,一眼就看见他背上,横过一道新鲜的、肿胀的瘀痕,紫红色,在雪白的肌肤上狰狞刺目。
瓷制的杯碟碰到红木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苏默闻声,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画册。
沈觉站在原地,手里还托着茶盘。窗外的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进来,将空气里浮动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那道伤愈发触目惊心。
他放下茶盘,转身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药膏和纱布,清凉微苦的药味弥散开来。
苏默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但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沈觉在榻边坐下。他的手指沾了药膏,很凉。当指尖终于落到那道肿胀滚烫的伤处时,两个人的呼吸似乎都停了一瞬。
沈觉均匀地将药膏推开,苏默的背脊绷紧了,他没吭声,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发红的耳尖。
房间里很静,只有窗外偶尔几声鸟鸣,阳光移过来,落在沈觉的脸上,他垂着眼,神情是惯常的平静无波。
涂完了药,他拿起纱布比划了一下,又放下。伤口的位置,纱布很难固定。
“少爷,”他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需要包扎吗?”
苏默闷在臂弯里的脑袋摇了摇。
沈觉不再说话。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那道敷了药膏、在光下发亮的伤。然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缓地,拂开了粘在苏默后颈伤口边缘的几缕汗湿的黑发。
苏默整个人突然剧烈地抖了一下,他忽地抬起头,转过来,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沈觉,里面翻涌着沈觉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恐慌?愤怒?还是别的什么?而且,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红晕。
沈觉的手停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姿势。
四目相对,时间像是被凝住了。阳光里飞舞的微尘,都似乎慢了下来
最终,是苏默先别开了视线。他重新趴回去,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点哽咽:“你出去。”
沈觉收回手,站起身,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龙井,走了出去。
关门声依旧很轻。
榻上,苏默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夕阳西斜,暖金色的光变成冷冷的青灰色,他背上的药膏早已干透,结成一层透明的薄膜。他才极慢地、极慢地,抬起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后颈。
那里,刚才被沈觉抚过的地方,似乎还在微微发烫。
—
夏天来了,又走了。
庭院里的蝉鸣从声斯力竭到有气无力,最后只剩下枯叶在秋风里打旋的沙沙声。
宅子里的日子依旧像一潭死水。
苏默似乎“病”了一阵。
他更少下床了,脸色白得几乎透明,靠在床头的时候,像一尊易碎的薄胎瓷人。
沈觉进出他房间的次数变得频繁,送药,送清淡的粥点,调节室内的温度湿度。
他们之间的对话依然少得可怜,但有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流转。
比如沈觉总能在他刚觉得渴的时候递上温水,在他蹙眉之前调暗灯光。苏默会在沈觉进来时,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追随着他,从衣柜到窗台,再到门口。
偶尔,沈觉会捕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苏默却不躲不闪,就那么看着他,沈觉便也沉默地看回去,片刻,再继续手头的事。
打破这平静的,是苏先生一次罕见的、清醒的归来。
那天他带回了客人,几个嗓门洪亮、浑身散发着生意场烟酒气的男人。
宴席设在楼下大厅,水晶灯开到最亮,映着满桌油腻的珍馐和男人们通红的脸。笑声、劝酒声、吹嘘声,浪一样一阵阵拍打着天花板。
苏默没有露面。沈觉在厨房和厅堂间穿梭照应,表情是一贯的恭谨得体。
在上最后一道甜汤时,他听见苏先生大着舌头,拍着一个客人的肩膀说:“……楼上那小子?咳,废了!随他去吧,不死就成……”
客人们附和地笑着,笑声刺耳,沈觉端着托盘,垂下眼,退了出去。
深夜,客散人静。
宅子里重新被死寂填满,只有浓烈的酒菜气味顽固地滞留在空气里。
沈觉帮佣人收拾完残局,洗净手,上二楼查看。
苏默房间的门依旧虚掩着,里面没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晕开一团暖黄的光晕。
苏默没睡,他穿着整齐的衬衫和长裤,坐在床沿,背挺得笔直,面对着房门的方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沈觉在门口停下,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苏默的脸在阴影里,眼睛像燃着两簇幽冷的火。
“听到了?”苏默开口。
沈觉沉默。
“他说我废了。”苏默扯了一下嘴角,想做出个笑的样子,却没成功,只让那弧度显得更加僵硬古怪,“你听见了吗,沈管家?”
沈觉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带上门,走到苏默面前停下,“少爷,您该休息了。”
“休息?”
苏默忽然站了起来,比沈觉略矮。
“沈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就是个关在这笼子里,等着发疯、等着烂掉的废物?”他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沈觉,里面有压抑的痛楚,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激烈。
沈觉没有后退,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苏默,看着这个苍白、精致、浑身长满了尖刺的年轻人。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意外的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