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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ephant Sitting Still
骆城今天略忙。
早起就跟花姐把糖水的材料处理好,几个大炖锅开始工作,小炖盅备好,等中午将近才进蒸笼。
花姐的甜水店生意不错,不光沙洲的住户光顾,还有其他地方的人特地跑过来买,粤人喝苦茶也爱糖水,懂赚钱也会享受。
骆城是东北小镇出生的,从小饮食单一口味简单。出来读书后见识了广大的世界多样的人种和各种当时觉得奇葩的吃食。
在花城师范学院读书的时候,大学城对面就是老城区,那里有地道的煲仔饭、肠粉和烧腊卤水,是他们穷学生的福地,除了填饱肚子还能遇到卖打口碟、影碟的小摊贩,那时候他已经在做兼职家教,有额外收入可以放肆买碟买书,在那些文字和声音影像中滋润着贫瘠的精神世界。
下午稍微闲了一阵,骆城在清理柜台。
花姐在小厨房的窗口喊了一声:“骆城你歇会儿,站太久你那腿受不了。”
“嗯,马上就好。”
“今天没课?”
“没有。哦,三楼那孩子待会儿过来,让我帮他看看诗朗诵的稿子。”
后厨没了声音,花姐大概去盘账去了。
二楼蓦然响起一段粤剧,这是楼上的老头午睡醒了。
就像骆城被驯化的味蕾一样,骆城对于各种风格的音乐、戏曲也都能接受。他曾武断地想,人类所谓的进化就是把一切复杂化,制定规则、创造乐器、堆积文字,最多的功能就是讲述道理和表达情感(同时又制造武器,把理顺的秩序打乱)。
楼上老头听的是《客途秋恨》,新马师曾十足的苦喉南音,一首曲子将近二十分钟,骆城在楼下听得多了,已经能品出些滋味。
他心里跟着哼那句“是以孤啊舟——沉寂,晚景凉天……”,手上擦拭台面的动作也缓了下来,赞叹“苦喉”二字真的贴切,总是带着欲言又止,吐不出又咽不下的艮劲儿。
空旷的洞箫、粘糯的椰胡,笃笃的拍板如更漏,扬琴声却又躲躲闪闪。粤人在表达喜乐时聒噪得很,偏在表达悲苦时达到极致,唱曲子的人在絮絮叨叨自己的故事,那些乐器附和着人,发出叹息,在最动情之际哽咽哭泣……
下一句该是“哎呀夕阳照住嗰对双——飞——燕……”,骆城无意识抬头望了一下远方,没有夕阳,没有燕子。巷口的大榕树下,有一人着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长长的黑色的包,一腿伸直一腿微曲踩在踏板上,就那样倚坐在电动车上,向他直直地望过来—
楼上的音乐忽然弱化,炖煮红薯糖水的香气从小厨房里弥漫而出,他在一个微风不燥的午后,承接了一个陌生人的目光,并在这种注视下发了呆。其实两人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榕树下的人脸都看不太清。
电影里有一种拍摄手法叫“希区柯克变焦”,骆城感觉自己的空间正在变焦,看他的那个人似乎被镜头拉近,周围的背景被糊化推远,只为让那个人更靠近自己。
他惊讶,屏住呼吸。大脑或许因为氧气稀薄跳出一段文字:
【所有支撑我生命的那些线簌簌断掉,好像系着一束气球的绳索被切断。我并没失去重心,一种新的线把我绑在原地,不是一根线,而是上百万根钢索一起把我定在——宇宙的正中央。】
随后那人低头摸索着口袋,叼了根烟,好像陷入了沉思。
很明显那个人并不是看他,骆城从变焦的幻觉中挣脱出来,下意识看了看周围,后厨炖锅蒸汽升腾,楼上的曲子依旧在哽咽。
骆城从未注意过巷口那棵榕树,这个树种过于平凡,又不开花。今天树下多了一个人,骆城以肉眼取景器截了一副图画,光线刚好,比例协调,路人从画面边角掠过模糊成一团团影子,只有树下的人和车锁在画面中央。骆城又开始神游了,一块黄油掉进清水……黑白影片中一抹红裙……
他感到心里堵得很,抖了抖手里的抹布挂在墙上,转身向屋后走去,解下围裙,坐下揉腿。目之所及是斑驳的瓷砖墙,他盯着残破的瓷砖边缘,开始对自己的例行嘲讽:什么钢索!他只有腿部感知疼痛的钢索,捆着他跛行。
2007年骆城在实习的时候就选择了以后的就业方向,没有按照惯例进学校当老师。
他的英语成绩突出,实习期未结束就得到了Offer,毕业后进了一家石油公司的分公司,做项目,见客户,上平台,跑外协……那是海油业务最好的几年,他成长得很快,从业务到人情世故都游刃有余。
厄运始于2011年一个夏天的午后,骆城去客户公司送标书,忽然感到腿针扎似的痛,痛到不能走路。到了医院,医生问了基本情况,往病床一指,“躺那。”然后拎起他一条腿往侧方掰了一下,问:“疼吗?”骆城点头。医生:“股骨头坏死,去拍片子吧。”
骆城心沉到了底。完了——股骨头坏死是东北地区常见疑难杂症,他听过见过,如今落到他自己身上了。
请假、看病——辞职、看病——辗转于各大城市权威医院的骨科,结论是:治不好,髋关节置换成功率不高。
他不甘心就这么残了,连各种偏方、所谓的老中医自制中药也胡乱尝试但终不见效。
骆城盘算着自己那点积蓄,意识到不能再折腾了,认了吧。疼就疼吧,没有根治的办法还有缓解的办法:注意腿部保暖、少负重、少走路。
确诊股骨头坏死后他给家里打电话说生病了,他妈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也没什么能力,帮不到你……”
就像《天注定》中在工厂打工的男孩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只关心他寄了多少钱回家。家人的冷漠爱情的困境叠加至绝望,男孩子挂断电话直接从工厂宿舍楼跳下。
骆城每次跟他妈通电话,就在臆想中跳下一次。
后来他妈几次在电话里数落他“攒点钱都扔给医院了!”,骆城彻底心冷了。养病对于骆城来讲无疑是种奢侈,更何况明知道养不好。想继续上班——心有余而力不足。
左右失据,骆城失陷在了花城。这个繁华的都市对他来讲不再是应许之地。
【满洲里的动物园,有只大象。就特么整天在那坐着,也可能它就喜欢坐那儿……】
他心中响起大象的嘶鸣——大象有没有不重要,他只想离开。
他给花姐打了个电话。花姐是骆城唯一信赖的人,他们在东北那个小破镇一起长大,从未断过联系。
骆城退掉租住的房子清理了物品,除了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只留了自己多年的藏书和影碟,塞进后备箱开车来到榕城。
花姐在城中村重新租了一处两房的住所,看到来投奔她的骆城心疼得差点掉泪。她煮了碗糖水端给骆城,不让他动,自己一屁股坐在地板砖上,拉开大袋子把骆城的东西取出来安置:
“骆城你放宽心,东北得股骨头坏死的人多了去了!你这纯属小时候那场病落下的后遗症。咱不着急,慢慢养,养好了再考虑工作的事。人呢,不要总想着要面子,摊上啥就挺着,榕城少说有一千万人,有多少带着故事来这儿的……。”
骆城任花姐絮絮念,握着勺子一口口喝糖水,一滴泪落在糖水碗里,他就着糖水一起咽下——
骆城告诉花姐,他妈仅用五秒钟思考就跟他划清了界限。花姐也是生活触过底的女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人情熟透。她冷笑:“咋滴?管你要钱给你哥盖房子买车的时候说得比啥都好听,现在没油水可刮了?怕你回去拖累他们?”
骆城从花姐的烟盒里抽出支烟点上:“不意外,我也没想回去。我说不用管我,我去另一个公司在非洲的项目,一两年回不来,也联系不到。回头我手机号微信号都换了,从此大家丢开手,省去许多力气。”
花姐恨恨地骂:“什么爹妈兄弟姐妹!有用的时候恨不得都往上贴,没有用了躲得比兔子都快!都他妈是吸血鬼!草!”越说越气,抄起手边一个衣架往墙上砸去。花姐一样是有家难奔,宁肯在外漂泊。
骆城太爱花姐了,花姐的嬉笑怒骂都那么淋漓尽致。他往一个八宝粥的空罐子里弹了弹烟灰,安慰她:“呐,别太激动,你也老江湖了,人心不就那么回事么!”
花姐盘腿坐在地上,伸手要了支烟,熟练地点火,啪地把火机一甩,“人心——哼!那个狗男人不把我当人,老娘眼都没眨就踹了他!该离就离,该给我的一分都不能少!妈的,我没捅了他就算他命大……可是我娘家那一窝子,除了跟我要钱管过我死活吗?!咱俩爸爸都死得早,你说他们也不保佑保佑咱们,我现在连纸钱都不给他烧了!”
逝者不保佑你,活人要啃噬你——骆城向窗户的斜上方望去,城中村的农民房楼距极窄,从窗户望上去能看到小块的天空,云层疾速变换。要下雨了——骆城的骨头能预知天气变化,比天气预报准。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花姐:“卡密码我发你微信了,卡里的钱还有以后我赚的钱都交给你管。房租生活费都不是问题,你不是一直想开个小店吗?用这里的钱,别怕赔。”
花姐隔空把烟头丢进罐子,像要吵架似的瞪起眼睛:“你干啥呀?我有钱!就算你没钱姐也养得起你,你别跟我来这套!”
骆城拉着她把卡塞到她手里:“我让你做主,你就别客气,不然以后咱们咋过?再说你得帮我掌握着,免得又被搜刮没了,对不对?”
花姐不再说话,低头拿出骆城的一件衬衫,摊在腿上用手掌一下下抚平,眼泪终忍不住滴在雪白衬衫上,水痕晕染开去——。
沙洲乌突突的窄巷里奔跑着盲目开心的娃娃,也僵坐着面无表情的老叟,更栖息了不知多少异乡的弃儿。
花姐真就支撑起了一个甜水店,骆城帮着做力所能及的事,花姐不让他干搬提重物的活,他就帮忙招呼生意、买菜做饭做家务。除了双腿驱之不去的疼痛,骆城心情舒爽了许多。
榕城的英语培训机构很多,骆城找了一个最近的教课,专业对口,也没那么累。半年后,机构倒闭,骆城带了几个私教的学生,都是住附近的孩子。
前台又有了嘈杂声音,花姐已经在招呼生意了。
骆城双手抹了一把脸,觉得自己还没到三十就沧桑成了四十岁的样子。
密集的农民房不知是谁家也在放音乐,依旧是粤语,永远不老的哥哥:
无谓问我一生的事
谁愿意讲失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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