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一、青涩少女
陈舒明一如既往地穿着黄色polo恤,卡其色长裤、白色运动鞋去参加钢琴观摩会,这是她着装的标配,运动员似的短发、笔挺的腰杆,全身没一块赘肉,一望而知是个运动健将。从观摩会回到家,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耳畔仿佛仍回响着观摩会上此起彼伏的掌声。她微微仰着头,眼神放空,思绪如脱缰野马肆意驰骋。学习钢琴以来,她的成绩一路高歌猛进,学友们毫不吝啬的点赞、比赛中专家评委给出的高度肯定,还有梁教授那充满鼓励的话语,都让她感觉退休后的这段时光,才是人生自我实现的美妙时光、鲜花与掌声簇拥的高光时刻。青少年时期那些被压抑的委屈,工作单位里藏在暗处的排挤,仿佛都被冲刷干净,在这一刻彻底翻篇。她只觉头顶的天空阳光明媚,脚下的道路宽阔无比。夕阳透过客厅阳台的落地窗,在地板洒下一束暖融融的橘色。
思绪流转间,那片温暖的橘色光束仿佛骤然褪去,眼前浮现出那个特殊时期灰蒙蒙的天空。中学时期,班主任秦老师那张冷若冰霜的马脸、公鹅般嘶哑的喝斥声,至今仍不时在噩梦中出现,让她惊醒后,赶快看看日历,今昔是何年。舒明出身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大学中文系教授,母亲是G市人民医院赫赫有名的眼科主任,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或许是受家庭氛围的熏陶,舒明生性清高、正直又率真,身上有着男孩子般的豪爽劲儿,爬树、掏鸟窝样样在行,打小就是大院里孩子们公认的 “孩子王”,身后总跟着一串小尾巴。
上初一的那个秋天,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填写一张表格,上面的内容涵盖家庭成分、父母工作单位、工资收入等等。申老师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拿着表格走到舒明课桌前,一脸严肃地问:“陈舒明,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舒明正在摆弄铅笔,不假思索地抬头回道:“我爸是大学教授,我妈是医院的眼科主任。”申老师脸上闪过一丝狐疑,追问道:“那你父母工资不低吧?”舒明大大咧咧地回道:“爸爸妈妈两个人加起来有三百多呢。”
话音刚落,申老师顿时瞪大了眼睛,将手里的表格 “啪” 一声甩到舒明脸上,大声斥责道:“你撒谎!我老爸在工厂当科长,一个月才七十多,你家怎么可能这么高?是不是想炫耀你家条件好?”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聚在舒明身上。舒明一听,心里顿时涌上一把火,梗着脖子顶嘴道:“老师,我从不讲大话,我放学就回家拿父母工资单给你看,上面有公章!” 申老师嘴角一撇,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地说:“不必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家那点事儿?知识分子家庭,就爱搞特殊化。”可在心里,他却暗暗咬牙:你们家不是自认为了不起吗?在我这个班,我非得把你这股傲气打压下去,让你变成一条爬也爬不动的小毛虫。
到了选班长的时候,全班同学轮流投票,女同学大多把票投给了做事利落的舒明,可男同学却忌惮以打架闻名的王小虎,纷纷选他。申老师拿着选票,扫了一眼结果,毫不犹豫地在黑板上写下 “班长:王小虎”,说:“王小虎出身工人家庭,根正苗红,当班长再合适不过了。陈舒明虽然票数也不少,小资味太浓,会带坏全班同学。”从那以后,申老师便和王小虎沆瀣一气,把舒明视作眼中钉,隔三岔五就找机会刁难她,甚至以此为乐。
特殊时期的中学教学常常要背名人语录,舒明天生好记性,什么东西过目不忘,看一遍就记住了。班级之间的比赛,同学们选舒明作代表,申老师却以鄙夷的眼光看着舒明道:会背算什么,活学活用才是真本事。王小虎虽然背不熟,能实践到行动中就是好学生。就是千方百计地不让舒明有出头之日。
课室的卫生由学生在课后轮流打扫,原本其他同学都是每周一次,轮到舒明时,申老师却故意安排她每周两次。舒明拿着值日表去找他,申老师正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头也不抬地说:“你出身不好,就得多锻炼锻炼,劳动能改造思想,这是为你好。”不仅如此,每天下午四点放学铃一响,别的同学背着书包一溜烟跑了,舒明却要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多罚站半小时。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忍不住问:“老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申老师冷笑着走过来,用手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上语文课发呆,眼神飘到窗外,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让你罚站是最轻的处理,再不服管,明天就要多站站啦。”
那时,数学老师姓赵,头发花白,总爱穿着一件灰色中山装,右边袖口常粘些粉笔灰。他知识渊博,讲起几何题来深入浅出,课后学生问问题也从不厌烦,深受大家喜爱。舒明的数学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常常被赵老师叫到黑板前做题,得到一句 “思路清晰,做得好” 的表扬。学生们望着赵老师的敬佩眼神、好评的议论,让申老师羡慕嫉妒恨,邪恶的火苗在他心中串起三丈高。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借口,在班会上拍着桌子,满脸义愤填膺地说:“赵老师上数学课的时候,一个劲儿介绍欧几里得、笛卡尔这些外国数学家,这分明是崇洋媚外,宣扬资产阶级那一套!”接着,他拿着笔记本向校领导汇报,随后又在学生中间煽风点火,对王小虎说:“你们要主动站出来,批判这种错误思想。”在他的鼓动下,几个学生代表向校长提出了召开批斗赵老师大会的要求。
那个飘着雨花的下午,全校停课,学校大操场上拉起了白底黑字的横幅:“打倒西方资产阶级奴才赵某某”。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身形纤瘦的赵老师被几个男同学粗暴地押上高台。紧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同学冲上台,对着赵老师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时,人群中的王小虎突然高声喊叫起来:“把赵某的跟屁虫陈舒明也拉来陪斗!” 瞬间,“白专学生没好下场” 的口号此起彼伏,舒明被两个同学一左一右地推搡着,踉踉跄跄走到台下,低着头,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有一年冬天,寒风裹挟着冷雨野兽般在窗外咆哮,轮到舒明所在的年级去郊区的分校锻炼。分校的条件极其艰苦,二十平房挤着几十个学生,没有暖气,更没有热水洗澡。舒明从小怕冷,一到冬天就容易感冒,她触摸了一下冰冷的水龙头,索性不洗了。王小虎听其他同学说后,立刻跑去跟老师报告。申老师马上召开班会,煤气灯的光忽明忽暗地映着他的脸,他指着舒明骂道:“陈舒明,大家都能克服困难洗澡,就你特殊!这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太严重了!你不是怕冷吗?那就罚你在室外站到半夜 12 点,什么时候站够了,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夜晚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舒明的脸,她裹紧单薄的棉衣,在空无一人的晒谷场上来回踱步。为了不让自己冻僵生病,她索性原地跑步、做广播体操,跑着跑着,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第二天,舒明感到浑身发烫,到医务室一查38度5,医生开了退烧药,让她卧床休息。却让申老师到床边把她一把拽起,说想装病,没门!跟在老师后面的副班长小杨好言劝道,老师,舒明真的病了,如果小病成了大病,不好和舒明的家长交待。申老师才松手,把舒明推回床上。还悻悻地摇头,这次就饶了你。
在分校吃忆苦饭时,陈米掺着沙子煮成的米饭和白水煮的野菜让学生们难以下咽,王小虎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将饭菜倒到厕所后面的草丛里,舒明看见,也跟着倒了。结果,王小虎的小跟班眼尖,立刻跑去老师那里告状。申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指着舒明说:“你一天不许吃饭,好好反省!”却对王小虎的行为只字不提。好在舒明的外婆怕她在分校饿肚子,在她的棉袄衬里缝了个小口袋,装着20元钱。趁没人注意,舒明偷偷溜到分校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个光酥饼,躲在树后面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想着:哼,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想整我?没那么容易!
好不容易熬到中学毕业,拿到毕业证的那天,舒明走出校门,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教学楼,长舒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心想终于逃离了烂仔王小虎的监视,摆脱申老师的魔掌。不料,一片乌云又笼罩在头顶。(3057)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