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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见光
新的考核制度像一纸病危通知书,在周一清晨准时抵达每个人的邮箱。
苏晓盯着屏幕,一行行代码般的条款在视网膜上烧出焦痕。“
月度个人创新提案”、“跨部门协作积分”、“非工作时间技能提升认证”……每个词都在宣判她精心构筑四年的咸鱼堡垒即将沦陷。
“这根本不是考核,”李薇在她身后发出哀鸣,“这是集中营选拔标准。”
办公室里的空气变成了半凝固的焦虑胶体。
有人开始疯狂翻通讯录找潜在下家,有人已经抱着笔记本钻进小会议室声称要“头脑风暴”。
苏晓缓慢地眨了下眼,点开了隐藏在D盘深处的私人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四年来她为自己设计的各种“隐形系统”:
《办公室人流高峰避让路线图.xlsx》
《会议发言最小能耗模型.docx》
《绩效评估B+临界点精确计算表.ppt》
每一个文件,都是她在这个系统里安全隐身的铠甲。
而现在,新规则像一把特制的钥匙,正在尝试撬开所有铠甲接缝处的锁。
保温杯里的枸杞茶今天格外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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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层,总裁办公室。
林汐正在听内容部总监□□的汇报,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钢笔。
这支笔是“小鱼”上周寄给她的,没有任何署名,只附了张卡片:“给超导计算机一点人类温度。”笔身是温润的木质,握在手里确实比冰冷的金属多了一丝生涩的暖意。
“……所以按照新标准,我们部门可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无法达标。”□□擦了下额角,“林总,是不是可以适当放宽……”
“标准不会变。”林汐打断他,钢笔停在指尖,“我要的不是数量,是质量。每个人都必须证明自己的不可替代性,而不是年资。”她调出一份数据,“比如这个苏晓,四年来产出内容数量稳定,但从未进入过流量前十。她的‘稳定’,对公司的价值是什么?”
□□语塞。
他当然记得苏晓——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交稿永远准时但从不惊艳的女孩。
她像办公室里的空气,存在,但没人会特意注意。
“给她一个机会。”林汐关掉页面,“本周五前,我要看到内容部每个人的初步提案。包括她的。”
等□□离开,林汐才靠进椅背,揉了揉眉心。
收购后的重组比预期更耗神,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盘根错节的惰性和抵抗。
她点开手机。
林汐:今天推行了新规则。反应很激烈。
小鱼:像是往池塘里扔了块石头?
林汐:更像扔了颗深水炸弹。有些人大概连自己池底藏着多少淤泥都忘了。
小鱼:那扔炸弹的人,不怕炸到自己吗?
林汐:怕。所以必须穿好防护服,算准每一个波及半径。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
林汐:你那边呢?新老板的炸弹扔下来了吗?
小鱼:扔了。我正在努力把自己从淤泥变成莲花,虽然大概率最后是浮萍。
林汐轻笑。
这个“小鱼”总能精准地找到她紧绷神经里那根可以松弛的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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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晓确实在努力变浮萍。
周三下午,她破天荒地没有准点下班。
办公室渐渐空荡,只剩她屏幕的光照亮一小片桌面。提案写了三版,删了两版,最后留下的那版她自己看了都觉得平庸得像便利店饭团——能吃,但没人会记住味道。
“还没走?”
声音从身后传来时,苏晓手一抖,差点碰翻水杯。
林汐站在两排工位之外的走道里,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
她手里拿着一个马克杯,看起来是来茶水间倒咖啡的。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总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林总。”苏晓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坐。”林汐走近了几步,目光扫过她的屏幕,“提案?”
“……是。”苏晓下意识想关掉页面,但已经来不及。
林汐就那样站在她身侧,安静地看了大约三十秒。
空气里飘浮着苏晓桌上那盆多肉植物的泥土味,和她自己洗发水的薄荷味,以及林汐身上某种极淡的、像雪松又像冷泉的香气。
“你在试图论证‘稳定输出’的价值。”林汐开口,声音在空旷办公室里有轻微的回响,“方向没错,但论据太弱。如果我是你,会调取过去四年所有B级内容的后续数据——它们被二次引用了吗?被哪个渠道转载过?用户停留时长是多少?哪怕平均数据不高,但只要找到一两个异常值,就能证明你的内容有潜在的长尾效应。”
苏晓愣住了。
不是因为建议本身,而是因为林汐说这些话的语气——没有居高临下,更像在解一道数学题,平静地指出其中一步的运算瑕疵。
“我……”她张了张嘴,“我以为公司现在只追求爆款。”
“爆款是闪电,可遇不可求。但持续的微光能让人在黑暗里看清路。”林汐侧过头看她。
这是苏晓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这位新老板。她的睫毛很长,在下眼睑投出浅淡的阴影,而眼底有极细的血丝,是连日缺觉的证据。
“你很擅长观察,对吗?”林汐忽然问。
苏晓心脏一跳:“……什么?”
“上周的会议上,你是唯一一个注意到投影仪色差的人。”林汐的视线落在她桌角那本手写笔记本上——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看似无关的细节:空调每次故障的间隔天数、前台盆栽的浇水频率、不同天气下电梯的拥堵时间……
苏晓猛地合上本子,耳朵发烫。
“观察力是稀缺资源。”
林汐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端起马克杯抿了一口,“只是需要用在正确的地方。周五前,重新交一版提案给我。”她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住,“对了,食堂的糖醋排骨,淀粉勾芡比例已经调整了。”
直到林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苏晓还僵在原地。
她怎么知道?
然后她想起上周五,自己发给“云深”的那条关于淀粉勾芡的吐槽。
巧合?不可能。
大概是行政部真的做了调研,而新老板恰巧记住了这条无厘头的反馈。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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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苏晓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反复回想林汐站在她工位旁的那几分钟。那些建议精准得像手术刀,剖开了她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思维惯性。
这个冷酷的变革者,为什么愿意花时间指导一个最普通的员工?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云深:睡了吗?
苏晓:没有。在想一个人。
云深:听起来有故事。
苏晓:是我的新老板。今天她给了我一些工作建议,很……厉害。但也很奇怪。
云深:奇怪什么?
苏晓:她好像看穿了我一直在假装平庸。而且她提到了一些细节,让我觉得……不安。
云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
苏晓:像你以为自己藏在深海里,却有人递来一张你海底洞穴的结构图。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只发来一句话。
云深:也许递图纸的人,自己也曾是个藏匿者。
苏晓盯着这行字,某种模糊的直觉像深水鱼一样掠过意识的边缘,太快,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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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苏晓请了年假。
她需要离开那个突然变得透明的工位,需要重新整理自己。
整个上午她都泡在市图书馆,翻看那些与工作完全无关的书:海洋生物学图鉴、中世纪城堡建筑史、八十年代中国小城镇的摄影集。
下午,她去了城市另一端的一家小众植物馆。
玻璃温室里湿度很高,空气中有泥土和腐殖质的浓郁气息。她站在一丛鹿角蕨前发呆,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种蕨类需要的光照强度,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低。”
苏晓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她缓慢转身。
林汐就站在她身后三米处,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头发松散地扎着,鼻梁上架着一副她没见过的细边眼镜。
此刻的她,和办公室里那个冰冷的总判官判若两人。
“林总?”苏晓的声音干涩。
林汐显然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真巧。”她走近,目光落在苏晓手里那本摊开的海洋图鉴上,“来看植物?”
“来……逃避现实。”苏晓说完就后悔了。
这是什么蠢回答。
没想到林汐很轻地笑了一下。“不错的逃避方式。”她指了指鹿角蕨,“我养死过三盆,才发现它们讨厌被过度关注。你越勤快浇水,它死得越快。”
“像某些员工?”苏晓脱口而出,然后恨不得咬掉舌头。
但林汐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想了想。
“更像某些管理制度。有时候,最好的管理是提供合适的环境,然后后退一步。”
她们就这样并肩站在蕨类植物区,沉默了大约一分钟。水雾系统定时启动,细密的水珠在空气中织出一片短暂的彩虹。
“你的提案,”林汐忽然开口,“重写了吗?”
“还没有。”苏晓老实承认,“我卡住了。您说观察力是稀缺资源,但我观察到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比如?”
苏晓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比如我知道采购部的张姐每周三会穿那件有小雏菊的衬衫,因为她女儿周三有舞蹈课,那是女儿送她的生日礼物;我知道前台小陈每次紧张时就会不自觉地转笔,转得越快,说明她遇到的麻烦越大;我还知道……”她顿了顿,“您每次开会,在真正做出决定前,会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食指的侧面。”
林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你看,”苏晓低下头,“都是些没用的细节。”
“不是。”林汐的声音低下来,“你观察到的不是细节,是人的规律。而商业的本质,就是发现并利用规律。”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异常柔软,“我的建议是:不要试图把你的观察塞进一个标准提案模板里。换一种形式,写一份《关于本部门非正式信息网络的观察报告》。”
苏晓怔住。
“周五前,发我邮箱。”林汐重新戴上眼镜,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的林总,“现在,继续逃避你的现实吧。这里的空气湿度,确实比办公室更适合思考。”
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
“顺便,如果你对食堂还有别的建议,发行政部的同时,可以抄送我一份。”
苏晓一个人站在水雾和绿植之间,很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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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她在电脑前坐到了凌晨两点。
文档标题:《内容部非正式信息流与隐性协作网络观察报告(2019-2023)》。
她第一次动用了自己四年来默默收集的所有“无用”数据:谁和谁之间有私下的稿件互助、哪些项目在正式流程卡壳后是通过非正式渠道推动的、哪些人被公认为“办公室粘合剂”……
她写得很快,仿佛那些文字早已在心底酝酿多年,只是等待一个被允许流出的出口。
凌晨三点,她按下发送键。
收件人:林汐。
抄送:无。
几乎是同时,手机震动了。
云深:还在当浮萍吗?
苏晓:刚写完一份可能让我明天就被开除的报告。
云深:听起来很勇敢。今晚我这边也做了件类似的事。
苏晓:比如?
云深:比如对一个本应裁掉的位置,给了第二次机会。
苏晓盯着这行字。夜色深沉,窗外的城市只剩零星灯火,像散落在地上的星星。她忽然有种强烈的、毫无根据的预感——此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林汐也许也正看着手机屏幕,等待着什么。
苏晓:云深。
云深:嗯?
苏晓:如果你发现,你一直在和某个你以为距离很远的人说话,你会怎么办?
这次“对方正在输入”显示了更久。
云深:我会先确认,那是不是我真正想对话的人。
云深:距离从来不是物理的,是心理的。
苏晓没有再回复。她关掉手机,躺进黑暗里。
同一时间,总裁公寓的书房中,林汐正对着笔记本屏幕上刚收到的邮件出神。报告写得远超预期,敏锐、细腻,且充满洞察力。这个叫苏晓的员工,像一颗被尘埃掩盖多年的透镜,突然擦亮了一角,折射出意想不到的光。
她点开和“小鱼”的聊天窗口,光标在输入栏闪烁许久,最终只打出一行字,又逐字删掉。
窗外,城市的黎明尚未来临。但有些不可见的光,已经开始在暗处悄然改变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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