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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证据
第二章秋天的证据
转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苏念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她就听见院子里有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推开窗,看见江梧正在清扫落叶。他穿一件浅灰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动作不急不缓,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早。”苏念推开房门。
江梧抬头,晨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金:“早。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就该起了。”苏念走过去,蹲下帮他捡拾大片的梧桐叶。叶子湿漉漉的,带着夜露的凉意。“你怎么...”
“吴奶奶腰不好,秋天落叶多,我周末都过来扫。”江梧解释得很简单,“而且我喜欢早晨的院子,安静。”
确实安静。整条胡同还在沉睡,只有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晨雾未散,梧桐树的枝干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苏念注意到江梧扫地的路线很有规律——先沿着树根周围扫出一个圆圈,再向外扩展,最后将落叶归拢到墙角。
“为什么要这样扫?”
“我父亲教的。”江梧停下动作,靠在扫帚柄上,“他说,树有树的领地。先清理它脚下的空间,是尊重。”
苏念低头看那个被扫出的圆圈。青石板露出来,上面有深深浅浅的纹路。树根在地面微微隆起,像老人手背上的血管。
“你很想他。”她轻声说。
江梧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有时候又觉得他还在——比如扫这片院子的时候,比如画这棵树的时候。”他抬头望着梧桐树,“他说过,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就去做他做过的事。这样时间就不是直线,而是一个圆。”
苏念不太明白,但没有再问。他们继续清扫,直到天井里再没有一片落叶。墙角堆起一个小小的叶堆,散发着植物腐烂前最后的清香。
“这些叶子怎么处理?”
“晒干了烧炕。”江梧说,“或者埋在树根下,化作春泥。”
太阳完全升起时,吴奶奶端着一锅小米粥从厨房出来。“都来吃早饭。念念也一起。”
三个人的早餐很简单:小米粥、咸鸭蛋、昨晚剩下的烙饼切成小块在锅里炕脆了。他们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旁,晨光透过枝叶洒在桌面上,光影晃动。
“小梧下午要去画室吧?”吴奶奶问。
“嗯,三点到六点。”
“念念要不要一起去?”老太太转向苏念,“小梧的画室就在鼓楼那边,老师姓陈,教得好。”
苏念看向江梧。他正低头剥咸鸭蛋,蛋白如玉,蛋黄流油。
“如果你想去的话。”他没抬头,“陈老师周日有公开课,可以旁听。”
“我去。”
就这样定下了下午的行程。
饭后苏念回屋准备画具。母亲李素英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针线在布料间穿梭。“跟江梧一起去?”
“嗯。”
“那孩子...”李素英欲言又止,“挺不容易的。听说他爸走后,他妈改嫁去了国外,就剩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苏念的手停在颜料盒上。“他妈妈...”
“具体情况不清楚,胡同里传的。”李素英咬断线头,“总之你多跟人家学学画画就好,别的事少打听。”
苏念没说话,心里却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想起江梧说“我父亲去世了”时的平静,那种平静底下,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下午两点半,江梧来敲门。他换了件深蓝色夹克,背着一个大大的画板包,看起来比平时更挺拔。
“走吧。”
九月的北京午后,阳光依然热烈。他们穿过胡同,来到鼓楼东大街。街两旁种着槐树,树荫斑驳。自行车铃声、小贩叫卖声、公交车报站声交织成市井交响。苏念跟在江梧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发梢。
画室在一座老式居民楼的二层,楼道里贴着各种招生简章和展览海报。推开门,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很宽敞,摆着十几个画架,墙上挂满习作:石膏像、静物、人物肖像。最显眼的是窗户边的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的是鼓楼雪景,灰墙白雪,檐角飞翘,画面里有种肃穆的寂静。
“江梧来啦?”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戴着眼镜,络腮胡,围裙上沾满颜料,“这位是...”
“苏念,新来的同学,想旁听。”
陈老师打量了苏念一番:“带作品了吗?”
苏念从画夹里取出几张素描——雨巷、梧桐树、教室窗外的银杏。陈老师一张张仔细看,手指在画纸上轻轻敲击。
“有感觉。”他最终评价,“但太紧了。你看这条线,”他指着雨巷中一道墙缝,“你画得很小心,怕画错。但其实错了又怎样?错了就错了,艺术最怕的不是错,是不敢错。”
苏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今天画静物。”陈老师指向房间中央的台子,上面摆着一组陶罐、几个苹果、一块深红色衬布,“老规矩,三小时。江梧你带带新同学。”
学生们各自就位。苏念选了角落的位置,江梧在她旁边。调色板、画笔、画刀、油壶——一切摆放有序。江梧作画前有个习惯动作:闭上眼睛深呼吸三次,然后睁开眼,目光就变了,变得极其专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的静物。
苏念学着他的样子,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她总忍不住偷看他——看他如何调出陶罐的灰绿,如何在苹果的高光处点上一抹柠黄,如何用画刀刮出衬布的褶皱。他的动作流畅得像舞蹈,每一笔都毫不犹豫。
“你又在看我。”江梧突然说,眼睛仍盯着画布。
苏念脸一热:“我...我在学习。”
“看静物,不要看我。”江梧终于转过头,眼神里有一丝无奈的笑意,“每个画家看见的色彩都不一样。你看到的苹果是什么颜色?”
苏念看向那个苹果。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下,它不只是红色,还有橙、黄、甚至一点紫。“偏橙的红,背光处有点青紫,高光是白的,但不是纯白,带一点点黄...”
“那就画你看到的。”江梧说,“不要画你‘知道’的苹果是什么颜色。”
这句话像一束光,突然照进苏念的困惑。她重新拿起画笔,这一次不再想着“该怎么画”,而是单纯地描绘眼睛看到的世界。陶罐不是简单的褐色,它在光线中有蓝灰的反光;衬布的红也不是均匀的,在褶皱深处接近暗红,在隆起处泛着暖橙。
时间在松节油的气味中流淌。阳光慢慢移动,静物上的光影悄然变化。苏念完全沉浸其中,等她意识到时,三个小时已经过去。
陈老师开始逐个点评。走到苏念的画架前,他看了很久。
“第一次画油画?”
“嗯。”
“有意思。”陈老师摸着下巴,“你看,这个苹果画得很好,因为它‘不像’苹果——它是你眼中的苹果。但这个陶罐,”他指着画布,“你又在‘画陶罐’了,拘谨了。”
苏念仔细看,确实如此。苹果那部分自由灵动,陶罐却显得呆板。
“保持你画苹果的状态。”陈老师拍拍她的肩,“下周还来吗?”
“来。”
下课已是黄昏。学生们陆续离开,江梧在洗画笔,苏念帮忙收拾画具。陈老师点起一支烟,靠在窗边看鼓楼。
“江梧,你爸要是看见你现在画的,会骄傲的。”
江梧的手顿了顿:“还差得远。”
“你爸当年也总这么说。”陈老师吐出一口烟,“艺术这条路,永远‘还差得远’。但正是这个‘差得远’,推着我们往前走。”
回去的路上,华灯初上。鼓楼大街亮起一串串红灯笼,小吃摊冒出腾腾热气。江梧在一家糖炒栗子摊前停下,买了两纸袋。
“给,趁热。”
栗子烫手,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他们边走边剥,栗仁金黄软糯。
“陈老师和你父亲很熟?”苏念问。
“他们是同学,中央美院油画系的同班。”江梧说,“我父亲走后,陈老师每周都来看我,教我画画。他说这是承诺。”
“什么承诺?”
“我父亲病重时,他们有过约定:如果一方不在了,另一人要看着对方的孩子长大,直到他能独自面对画布。”
苏念停下脚步。路灯下,江梧的侧脸半明半暗。“所以你才画得这么好。”
“不。”江梧摇头,“是因为除了画画,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画笔是我和父亲最后的连接,也是我和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苏念听出了其中的重量。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早已背负起超乎年龄的孤独与坚持。
回到梧桐巷时,天已黑透。各家各户亮起灯,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经过九号院门口,江梧突然说:“要不要看样东西?”
“什么?”
“跟我来。”
他没有进九号院,而是带着苏念往胡同深处走。巷子越走越窄,最后来到一堵爬满爬山虎的老墙前。墙上有扇不起眼的小木门,江梧掏出钥匙打开。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后院,只有十几平米,却种满了植物。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角的一棵小梧桐树,只有一人高,枝叶稀疏,在夜色中显得稚嫩。
“这是...”
“我父亲种的。”江梧蹲下身,轻轻抚摸树干,“我出生那年,他在这个废弃的后院种下这棵树。他说,让这棵树和我一起长大。”
苏念也蹲下来。小树在月光下投出纤细的影子。
“但他没等到树长大。”江梧的声音很轻,“我也没学会该如何独自长大。”
晚风吹过,小梧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苏念看着江梧的侧影,突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最终只是轻声说:“树会长大的,你也会。”
江梧转头看她,眼睛里映着月光。“谢谢。”
那一刻,苏念看见了他坚硬外壳下的裂缝,看见了那个失去父亲不知所措的少年。她也看见了自己——同样在陌生城市里寻找位置的南方女孩。他们像两棵被移植的树,都需要时间在新的土壤里扎根。
离开小院时,江梧锁上门,将钥匙放回口袋。“这是秘密基地,只有我知道。”
“我不会告诉别人。”
回到九号院,母亲已经等急了。“怎么这么晚?”
“画画课拖堂了。”苏念说,这是她第一次对母亲说谎。
睡前,苏念翻开素描本,却不知该画什么。最后她画下了那棵小梧桐树——月光下的,稚嫩的,与少年共同成长的树。她在画纸角落写下日期:2005年9月11日。
窗外,大梧桐树在夜风中低语。苏念想起江梧说的:树有树的领地,先清理它脚下的空间,是尊重。
那么人心呢?是否也该先清理自己内心的空间,才能让新的情感生根?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只知道,在这个秋天的夜晚,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就像梧桐叶从绿转黄,就像昼短夜长,就像少年眼底慢慢融化的坚冰。
都是时间的证据,都是成长的痕迹。
夜深了,苏念合上眼睛。梦里她又回到那个小后院,月光如洗,小梧桐树静静生长。而这一次,树下不再只有江梧一个人。
她也在那里,和他一起,等待树木参天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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