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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奔本家
临近冬至,未及酉时,天已擦黑。
京城安阳伯府的倒座房里,裴文茵和侄子裴慕舟端坐了整整五个时辰。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别说热汤热饭,连一口水都不曾沾唇。
“姑姑,我又冷又饿,咱们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什么时候?裴文茵心里也没底,只柔声安慰:“慕哥儿,再等等。”
过了片刻,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
裴文茵站在暗处往外瞧,只见三个长得极为相像身着长裰的中年爷们并肩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年轻华服公子哥,并一群仆人。
“我这回请得动襄阳侯府的谢大使,可是费了老鼻子劲。你们都得当好陪客,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得有分寸。”
“大哥,这话还用得着您吩咐么?侄儿上峰来了,我们无有不敬的。谢大使不爱听那些荤话,我们不说便是。”
话音一落,伯府大门轰然打开。平日高门大户正门常闭,往来皆走角门,唯有贵客临门,方开大门相迎。
裴文茵偷听到襄阳侯府的谢大使,这才明白伯府众人这是赶着去迎接襄阳侯府嫡长子,也是仪鸾司大使谢观澜。昨儿个才跟他打过照面,今儿个兴许他瞧着眼熟,可怜则个呢?
裴文茵拉了拉裴慕舟的衣袖,低声叮嘱:“慕哥儿,此时机会难得,你且同我一齐出去,讨个说法。”
裴慕舟点头称是,随着裴文茵一起走出阴冷的倒座房。
黑底金字牌匾,安阳伯府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重上了朱漆的大门敞得大开,门口两个大石狮子威风凛凛。那群男人站在廊檐下,不惧寒风,有说有笑。
裴文茵和侄儿裴慕舟从他们的身后绕到前面,在他们讶异的目光中敛衽行礼,“建州裴文茵,给各位伯父请安,祝各位伯父身体康健,事事顺意。此番前来,甚是唐突,带了一些家乡土产,也是文茵的心意,万望大家笑纳。”
裴慕舟闻言,恭敬地递上一篮子晒好的干货。
只是,竟无一人上前来接,摆明了瞧不起这样的轻礼。
裴大爷问:“你从千里之外的建州远道而来,倒是难为你了,你父亲叫什么?”
“家父裴礼诚,辛丑年的进士出身,为……”
“是了,谦葆叔家的。”裴大爷有些印象,点头答道。
正说话间,一辆华盖珠缨的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顿时,裴府众人顾不上两人,一窝蜂涌去相迎,只留姑侄二人垂首立在原地。
马车帘栊轻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辕木上,五指修长,露出一截湖蓝暗纹箭袖。俄顷,一道颀长身影躬身而出,白狐裘随风飘动,里头的月牙白金线云纹长袍显露出来,衬得他器宇轩昂。
谢观澜并未立即下车,而是立在辕上,目光淡淡扫过门前众人。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双唇微抿,明明神色平和,却自有一股迫人气势。
他踩着矮凳缓缓步下马车,从从容容。
裴大爷满脸堆笑,“天寒地冻,谢大使肯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
“不敢当。”谢观澜面色沉静回道。
裴大爷再道:“后天冬至,圣上要去天坛祭天,谢大使为仪典忙得脚不沾地,实在费心了。里头备好宴席,这边请。”
裴府众人在前引着谢观澜往里走,经过正门时,他目光微转,越过殷勤的人群,落在旁边衣着单薄的裴文茵身上。
裴文茵穿的是交领绣兰花的湖蓝色袄裙,倒也穿得大方得体又符合娇俏可人的年纪。她一头黑发挽成堕马髻,插着两朵半白半粉的木芙蓉,别无其他首饰,打扮得轻盈又素净。
谢观澜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看似随意地问:“那是?”
裴大爷赔笑回道:“建州本家来的侄女。”
谢观澜声音清越,“既是同出一家,合该照拂一二。”
言毕,他没有再看她一眼,迈步跨过门槛。
愣了片刻的裴大爷反应过来,开口高声吩咐:“来人,送裴姑娘去老太太的寿安堂,叫太太小姐们都见见。”
门子先留裴慕舟吃饭,再送裴文茵过了影壁,又走了一段路。行至垂花门,打扮素净的婆子领着她,沿着抄手游廊走。
安阳伯府原本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因三房一起住,暂未分家,便将近处的几块地也买了下来,搭了院落,各处都开了门,进出也方便。伯府的景致一处与一处不同,在朦胧灯光的映照下也别有看头,裴文茵只略看看,并不多问,紧跟着婆子。
七弯八绕,总算来到了老太太的住处——寿安堂。堂上挂着《五福捧寿图》,老太太靠着大迎枕,歪坐着,堂下左右分别摆了一溜扶手椅,三位夫人和四位小姐分别坐了,丫鬟们站在后头垂手以待。
裴文茵双膝跪地,将裙面盖住,挺直腰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建州裴文茵,给老太君请安,祝老太君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话毕,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吧。”
老太太一开口,已有大丫鬟前去搀扶起裴文茵。
裴文茵就着丫鬟的力道缓缓起身,垂首敛目,姿态温婉。
“抬起头,让我瞧瞧。”老太太声音慈祥,命令却不容置疑。
裴文茵依言抬头,目光谦逊地略向下看。
周身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虽不出声,但裴文茵心知肚明,众人无不在心里对她评头论足。
“模样周正,是个齐整孩子。”老太太点了点头,颇为赞许,又问:“建州本家原是有的,只不知道你祖父、你父亲是哪一支?”
“回老太君,祖父谦字辈,名谦葆;父亲礼字辈,名礼诚。细算起来,我们这一支与贵府同一个高祖。”
“是了,谦葆家的。自高祖起,已传了五代,委实不错。”老太太思索了片刻,才转头问下首穿着绛紫色缠枝菱纹袄裙妇人,“老二家的,你前年打理南边庶务时,可与本家走动过?”
问的正是当家二太太。
二太太闻言,皮笑肉不笑,接话道:“母亲好记性。建州本家几位爷都是极重礼数的,谦葆叔家的大爷更是学问渊博,中了进士后当了县衙主簿。许是公事繁忙,竟不大与我们走动了。”
裴文茵的父亲仗着九品县衙主簿的身份,不肯与安阳伯府这等有爵位的本家往来,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究竟怎样生出隔阂,父亲已含笑九泉,裴文茵也不想辩白,拱手答道:“不怕老太太与各位太太笑话,父亲虽当了九品县衙主簿,踏入仕途,只是母亲身子骨弱,汤药不断,父亲又不懂经济,只靠那微博的俸禄,养一家人已极为艰难,实在无力与亲戚朋友本家各族往来,还请见谅。”
“母亲,想当年谦葆叔一天也不说几句话,没想到亲孙女竟是如此能说会道!”二太太奉承完,又转向裴文茵,笑意更深,“只是文茵侄女突然上京,也不曾提前捎个信来。如今伯府各处都住的满满当当,竟是腾不出一间房子给你歇脚,这可如何是好?”
二太太好手段,话里藏针!
一来看似热情,却坐实了裴文茵不请自来打秋风的名头;二来当着如此多人的面,直接说偌大的安阳伯府腾不出一间房来,也就是不会收留无父无母的她,要赶她走!
哪怕是出自同一个高祖,祖父辈、父辈皆有往来,可不知怎的生了一点嫌隙,便要如此叫她难堪。
裴文茵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露,依然温顺,福了一礼,“文茵念着同宗同族间的情分,冒昧打搅,已是不安,多谢老太君和各位爷、各位太太体恤。”
这时,坐在二太太旁边的三太太,面容更富态也更年轻,轻笑道:“我瞧着这孩子挺招人喜欢的,虽说第一次见,却跟从前就见过似的。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人。前些日子,大嫂还念叨自家外甥都快二十了,还没相中合适的姑娘。这不就来了个标致妹妹?”
没能入住安阳伯府,竟打起把裴文茵联姻嫁人的打算!这究竟是笑话,还是借着笑话把事情敲定了?
裴文茵脸上微微发烫,很快明白过来,只要她不肯嫁,没了父母的她,谁能逼着她嫁?
因而,她毫无窘迫的神色,姿态放松地与众人一般,看向大太太。
大太太脸上带笑,眼尾有几道皱纹,“三弟妹倒是记得清楚,我家那不成器的外甥,委实到了年纪,看了几个姑娘,门第都是顶好的,却总说这不行那不行。照他的话,叫没眼缘。”
“那叫眼光高!咱们在京城,往来的都是高门大户,哪家姑娘没见过,比文茵侄女好看的真没几个。你那外甥喊你姨母,文茵侄女又喊你伯母,撮合了这桩婚事,两头都感激你不尽。”三太太趁势挑明。
“若能如此,果然甚好。”大太太郑氏双眸发亮,看着裴文茵,“文茵侄女,若是你父母在世,我自然是与你父母商量此事。只是如今你父母不在,少不得要问你自个儿愿不愿意?若是愿意,我今儿个便去一趟姐姐家,定下见面的时日。”
“大伯母如此尽心尽力为文茵打算,文茵感激不尽。只是大伯母有所不知,我哥嫂留下一根独苗便走了,如今文茵还要抚养侄儿。您大可说明实情,再看人家愿不愿意。”
不然相看上了,再冒出一个侄儿,惹得人家不快,反倒不好。再者,裴文茵从没打算立马就把自个儿嫁出去。
一听到侄儿,满堂哗然,纷纷小声地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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